启功先生的爱情
1932年3月5日,是启功家祭祖的日子。因为启功的祖先是雍正的儿子,乾隆的弟弟,虽后来被列入旁支,荣华富贵几乎全无,但母亲骨子里还是十分敬畏这个特殊家世。每年的祭祖简直就是母亲的图腾。这一天,母亲特意叫了一个章姓的姑娘来帮忙,并让启功到胡同口去迎接她。当时,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启功来到胡同口,就看见对面的林荫小道上,一个娇小的女子撑着把花伞,正袅袅娜娜地向他走来。启功恍惚:这不就是《雨巷》里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吗!奉母之命
这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是母亲和姑姑物色了很久,为他先行相中,而且他也必须要娶她为妻的女人章宝琛。婚姻大事,谨遵“母命”,且不做任何挣扎,启功对母亲的孝,可见一斑。
同年10月,启功和章宝琛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新婚燕尔,因为章宝琛长他两岁,所以启功称她为“姐姐”,她浅浅地笑着,羞涩地低下了头。婚后,她操持家务,侍候婆婆,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启功的家很小,朋友却极多,他们时常来家里聚会,大家围坐在炕上,一侃就是大半夜。她就一直站在炕前端茶倒水侍候大家,整晚不插一言。
启功的母亲和姑姑都年迈多病,心情不好时,不免会发些脾气,但章宝琛照旧不离左右、日夜侍候,从无怨言。启功有时在外面碰上不顺心的事,回家也冲她发火,可每次她总是不言不语,弄得启功想吵也吵不起来。渐渐的,便有些不忍。突然又记起母亲曾说的关于章宝琛的身世:章宝琛生母早亡,后妈对她非常刻薄,从小吃了不少苦,而且她还是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起嫁过来的。想到这些,启功内心深处曾经对妻子的那种强烈同情也逐渐化成了爱恋之情。他越来越发现,这位容貌平常,文化不高的妻子,竟是一位难得的知己。
1937年,北京沦陷后,启功因为丢了国文教员的工作,日子日趋拮据。有一天,他看见妻子在细心地缝补一只已破了几个洞的袜子,禁不住满心酸楚。他想卖画赚钱,但当他背上画卷准备出门时,又犹豫了。章宝琛理解丈夫一定是拉不下脸来,便说:“你只管画吧,我去卖。”那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启功见妻子还没回来,便去街上接她。他远远地看见娇小的妻蜷缩在小马扎上,全身落满了雪花。看到他,立刻起身挥舞着双手,兴奋地说:“只剩下两幅没卖了。”启功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1952年,启功出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家境才稍稍好转。不料,母亲和姑姑又先后病倒,两个重病号就只靠章宝琛一人来照顾。1956年,母亲在弥留之际,拉着章宝琛的手深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母亲去世后,启功于悲恸中顿悟了妻子为这个家日夜辛劳的不易,以及对自己的体贴入微。他深感无以回报,便请妻子端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共同度过
1957年,启功被划成“右派”。尽管他常以“咱家是封建家庭,我受的是封建教育,划成‘右派’不算冤”自嘲,但终也难掩其内心的苦楚。章宝琛心疼启功痛苦的样子,便紧紧抱住丈夫泣不成声:“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如果你有个好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深知启功爱讲话,就劝他:“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咽。”启功听了妻子这些朴素的话,心头随即荡起一股暖流,也终于解开了心头的死结。
几年后,启功又重登讲台。正当他全力以赴要在学术上进行冲刺时,“文化大革命”又爆发了。他再次被迫离开讲台,一切公开的读书、写作也被迫停止。章宝琛为了能让启功专心在家撰写文章,她就天天坐在门口给他望风。一见红卫兵来,她就立即咳嗽给启功报信。为防止抄家,细心的她偷偷将启功的藏书、字画、文稿,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并捆放在一个大缸里,在后院深埋起来。
1975年,章宝琛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深感自己来日不多的她,一日在与启功耳语片刻后,启功大惊不已,立刻从医院匆匆往家赶。一到后院,就拿起铁锨,按照妻子所说的位置挖下去。果然挖到一个大缸,搬出来一看,共有四个麻袋,一幅幅启功早年的书画作品、一本本文稿藏书,竟然全都保存完好,无一遗漏。捧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启功的心在颤抖。他完全没有料到,章宝琛这个文墨不通的弱小女子竟敢冒如此大的风险来珍藏他的作品,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由心生感概:一生得宝琛这一知己,足矣!
章宝琛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孩子,而且始终执着地认为是自己的错。曾不止一次地叹息:“如果哪个女子能给你留下一男半女,也就了却了我的心愿。”她病重之时,更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一个人来照顾你。”启功听后说:“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章宝琛说:“我们可以打赌,我自信必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章宝琛很伤感地对启功说:“启功,我们都结婚43年了,一直寄人篱下,若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有多好。”启功的一位好友听说后,立即决定把房子让给他们。第二天,启功便开始打扫房子,傍晚,当他收拾好一切,迫不及待地赶到医院时,妻子章宝琛与他却已是阴阳两隔……
两个月后,启功终于搬进了学校分给他的房子。他怕妻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便来到妻子坟前,告诉她:“宝琛,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跟我回家吧!”那晚,启功特意炒了几个妻子生前最爱吃的菜,然后一筷子一筷子,不停地夹到她的碗里,直到妻子碗里的菜满得往外掉时,他终于控制不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凄美绝唱
妻子去世后,一生无儿无女的启功一直过着孤独而清苦的生活,对平反后回归的头衔和待遇,他视若浮云。甚至卖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字画所得200万元人民币,悉数捐给了北京师范大学,而自己却住在简陋狭小的房子里。一日三餐,也是粗茶淡饭。他说:“老伴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钱让她过好日子,现在她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们曾经有难同当,现在有福却不能同享,因此,我的条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言语之中,满是苍凉。
在章宝琛去世后的20多年里,启功一直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中无法自拔。他无儿无女,无人可诉,只能将泪与思恋凝成文字,任心与笔尖一起颤抖:“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再待两年,咱们一处葬……”真可谓,句句深情,字字催泪。
2005年6月30日,93岁高龄的启功带着他对爱妻章宝琛的无尽思恋,溘然长逝。亲属将他的骨灰与章宝琛合葬在一起,了了他“来生还要做夫妻”的遗愿。
一代画坛宗师的爱情,终成一曲凄美绝唱。而重温他们从无选之选的包办婚姻到相濡以沫的一生知己,这段情海传奇,更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爱情中的我们最可悲的不是苦于难觅知己,而是我们的眼睛只看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却往往看不到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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