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填满
那时候,母亲总在家里,父亲总在家外。父亲就像一个熟悉的客人,前来“拜访”我们的时候,总会带着礼物。
他从不知名的远方挑回的担子里有圆滚滚的卷心菜,红白相间的猪肉块,一块撒满碎花儿的土布,一个快要装满彩色圆球糖的玻璃瓶,轻轻地摇动一下,就会发出让我口舌生津的可爱声响……
有一次,父亲拉着满满当当的木板车过来,我一看,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大王”,身后还多了一群呐喊助威的“大兵小将”。他欣然地卸下一张桌子,说让我写字用;又搬下一条高凳子,凳子下面竟然有个小抽屉,带锁,说可以搬到学校坐,周围无数双眼睛都被它镀亮……这一刻,我无比自豪。
有时候,他也会两手空空,像打了败仗的士兵,手无寸铁。
他眼里的火光熄灭了,叹息着,灰头灰脸,嘴唇起了白皮儿,他肯定又饥又渴,脸上什么也没少,但就是让人觉得差了什么东西。他的腰身弯如无箭可射的猎弓,疲累得好似一件等待浆洗的脏衣服。
这一天,他做生意亏了本儿,一路风餐露宿,空空荡荡地走回来了。他个子越是高大,越显得臂怀里的空旷冷清。
母亲看到他,不说话,也不笑,她的个子原本有些矮,这时候却像变得更矮。她神色平静,目光柔和,窸窸窣窣地小步快走,从厨房里捧出满满一碗凉开水放到他面前。他“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母亲拿走碗,盛来满满一碗饭放到他面前。在我的记忆里,这情景不止一次,这饭有时是面食,有时是白米盖着菜,有时竟是只有节日里才有的大块萝卜炖小块骨头,好像她提前知道他要空着肚子空着手回来似的。有时母亲还会特意为他斟上一碗热热的黄酒……看他吃饱喝足、心满意足,我有些不解:母亲怎么像是在犒劳凯旋归来的将军?
父亲并没有上床休息,而是无牵无挂地坐着,看母亲从井水中捞出洗净的衣服,拧干,一件接一件地晾晒到院子里的绳子上。还有摊开的被单,母亲将其搭到绳子上,被单滴出水,水拉着被单,起初还显得紧致,慢慢地灌满了风,吸足了阳光。它们就如巨大的翅膀般,扑扇着发出富有节奏的、鼓舞人心的“鼓点”,那声音灌满了我们的耳朵。那些红的、绿的、青的、蓝的、白的土布啊,在风中扑扇出阳光的温煦芬芳,挂满了院子。我们这些孩子在这个快乐的“迷宫”里穿梭、奔跑、喊叫、躲藏,惊吓他人,最后以甜美的笑声收场。这时候,父亲的眼中似乎也有了光芒,有了奇迹,有了满足,有了激動。
父亲看着看着就笑了,然后躺到床上,当一块做梦的“石头”,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再后来,父亲放下了担子,也放下了木板车,和母亲一样,总在家里,总在庄稼地里,总想着将家填得更满些,更满些。可屋子里总是这里还缺一个柜子,那里还少一台收音机,另外一个地方又需要一辆自行车……终于有一天,他们都说:“我们都老了,那些空着的地方,你们去填满吧……”
我们会的,会把所有需要填满的地方填满,还有他们心里梦里空着的地方。但是我又懂得,在那些有他们的地方,其实一直是满满当当的,我们最需要的东西,那里一直不缺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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