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图上
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地图,就像少年起初不知道自己中意酒或中意女人,总要等到第一次真正的遇见。地理课上,老师展开挂图,一种失血般的压力突然袭来,那毫无规则、无比繁复的线条,让他目光躲闪、浑身一阵阵发紧。有一次,老师把小测验的试卷贴在教室后一一讲评,考题是画出中国的干线铁路图。他惊奇地发现,全班数他画得最好,整张弯曲交叉的铁路网路像是从纸上自动浮现,精确、优美。老师表扬了他。他也在心里表扬了自己,这一表扬,就像盖了个钢印的图章,他认为:他与地图,从此是不可分了。
地图,也跟酒或女人一样,一旦进去,便是没有穷尽。他买了一本红皮子的《中国地图册》,像吮吸一枚巨大而不规则的硬糖,他耐心、仔细地舔,一个省一个省地顺序来,察看河流的走向、湖泊的形状、铁道的蜿蜒——其出神入化,似繁实简,永无雷同……彩色的地貌图上,他对海拔5000米以上的紫色表示虔诚的敬意,对6000米以下的深蓝,想象葬身海底的窒息。
为此,他找了一份在铁路上押运邮件的差事,在铁轨的哐哐哐声中,顺着地图上的铁路线来来往往,永远那么滑稽地摇摇晃晃,动荡、单调,并且收入微薄。可这样,与他所钟情的地图,好歹也有一些关系,不是吗?
我在火车上碰上他时,他已经在铁路线上跑了五年,消瘦,显得老,但有种特殊的光泽,大约平常很少碰到熟人,他主动地跟我闲扯,用投入而诚恳的语调,一直跟我聊地图。
“地图呢,其实是看不完的,并且看了也蛮容易忘的。”他有些忧虑地说,并仔细解释,从省、市到县到镇,到旅游景点,连一个小镇、一个农场,都有自己的地图。还有世界地图,每个洲的每个国家,每个国家的各个州、郡或地区。“所以,我蛮高兴的,总归有得看的,看不完的。”他喜滋滋的,像是藏好了一辈子的粮食。
“万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岁!”火车外黑乎乎的,除了远处偶尔的灯火,没有任何标记,谈天中,他时常认真地停下来准确地报出火车经过的小镇的名字——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线上的什么位置。他得意地指指脑袋:“我这里,有张很大很清楚的地图……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有些羞涩地宣称:“因为我会自己设计地图。”
这算什么,我不以为然:“地图怎么好乱画?那又不是房里的家具或晚上的菜谱,可以随心所欲!”
他摇摇头,东翻西翻找到一张纸,咬了一两秒钟嘴唇,很快地畫起来。
火车大声叹了一口气,到了某个小站,我伸出头去看,地面一小堆邮袋,地面两个接车员,火车上两个押车员,互相扔着邮件,夜色中,他们像是四个小小的机器人,一声不吭地配合。远处,有一些穿得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个车厢口跑着挤着。不知为什么,在光照不足的站台,这两个小情景看得让人有些黯然神伤,令人联想到人生的许多离别与偶然。
重新坐到他身边,他大约刚刚画完,正盯着手中的图发愣。我拿过来一瞧,也同样愣住了:这凭空捏造的图,假得活像是真的!
他所画的,应当是个偏僻小县的城区图,政府机关、托儿所、牙医诊所、加油站、自来水公司、梅花公园、护城河、两座古桥、城外的山岗,还有弯曲的街巷,以及新修的绕城公路与运输码头,地图分布匀称合理,一应的设施与地貌皆煞有其事、详略得当。
我夸了几句,他却好像有种特别的悲伤似的,把地图要过去细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把这张薄纸送给我,并非常郑重地叮嘱我。“可别扔了。每次画好一张图,我就觉得,世界上某个地方,正是这样存在的。这图不是我想象的,只是照那里的样子画出来而已。”
他的一个同伴听了大笑:“哼,别听他的!这样的图,在车上没事,他就一直画,都画了几千张了,难道都是真的?世界上都有那么些地方?扯淡!”
稍后我们一起吃夜宵,他的几个伙伴抱怨这份工作:
“每隔一天,跑一趟火车,把我老祖宗几辈子、子孙几代的计划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永远不坐火车、永远不出门。”
“最可气的是,我现在不会正常睡觉了,就是睡在家里的床上,也总觉得像在火车上,哐里哐啷地响,在梦里东倒西歪地走。”
他不吭声,只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脸色像个孩子那样粉红了,这才摇着头也摇着杯子,慢悠悠地说:“在火车上,在床上,在家里,在街上,在商店里,其实在哪儿都一样,人永远都是在地图上,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从这条线到那条线,如此而已,移来移去,跟蚂蚁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我偏就喜欢现在这样,我都不想下火车呢,真正走到静止的地面上,我会浑身都不舒服,比缺氧还难过呢!并且,你们想想,所有那些无聊的事情都来了,房东要涨房租、家里东西坏了、有人找你谈事情、老爹生病了、要哄女朋友、邻居在吵架以及一大堆过期报纸、网上太多太多的新闻……”
他不停地喝,大概有些醉了,手势与语调里带着一种梦境般的气息,又像是超然物外、拥有了最完整的自由,好像这节堆满邮包的车厢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时间轰然停止,距离永无远近,四季或冷热皆与此地无关,功名利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我被触动了,同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苦涩与剧痛,我知道,他所透露与表白的,真正是他与世界妥协和共处的方式,可是这是真的吗?这真的可以帮助他获得内心最深处的安详与宁静吗?
直到十年之后,重新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一个不算好的消息,我才明白:那个晚上,以及他手绘的那张伪造的地图,正好是这出小悲剧的一个暗示与象征。就像他曾经描述过的场景:一只极为纤弱的蚂蚁,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无穷无尽、没有终点地爬,它的整个人生,都在一张单薄的地图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