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送网
真正的自由是在无所依傍之时,发现无路而处处是路。路,交错纵横于人世,像川流罗织在大地上。每一条似乎各自源起而不相涉,却无不归心于海。
有的发源丰沛,一路汇成怒江,拍岸拔树,卷起乱石,以不可抵挡的气势冲入海的殿堂。
有的生来瘦骨,沿路推敲岩石之出处,提防过多汲水的木桶,又不免误入沟渠,困在方寸田地,让饥渴的根须吮吸。侥幸残喘而终于抵达入海口,却缺乏一场天外的沛雨帮助它推移,遂逐渐萎弱,成了蚊蚋滋生的浅洼,被杂草淹没了。
人的命运亦如此。
能得天地人事之助而顺溜地过完一生的,几乎不曾听过,过于一帆风顺的人似乎也有他们该抱怨的份儿,太多的保护使得他们缺乏机会踏出深宅大院去探寻天以外的天、山外更远的山;他们走的康庄大道固然平坦,却也失去了奇花异草的幽径。他们难道不应有怨?
那些睁眼即必须奔波的人,走的是密布荒烟蔓草之路,内心的凄怆、低回,日复一日地结成一枚苦果,既无处倾吐,又难以下咽。然而,绝路必须心转才能逢春,能在一生里见识一场烈雨、邂逅一处险崖,毕竟是难得的眼界。怨嗟路之崎岖,不如收割路的幽深。
人的不自由出于贪,贪而生怨,行路之中哪能快活?人习惯在自己的路上觊觎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所以自己路上的景色不能愉悦自己,反而变成了对照之下难堪的草莽。如果真能易路而行,恐怕又会旧伤复发,深深怀念起前路的好。
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才算得上自由。这不是路的缘故,而是心路决定的。
逐浪摆舟的渔人也许最能体悟路的曲折。一旦上了船,恩怨欢喜都留在陆地。撒网的人负担不起太多包袱,船上也无须摆设太多希望。江湖中的鱼群不可胜数,我只能打一网;一网的鱼亦不计其数,我只能载满一船。江湖潮汐是路,船是足,一天得一次渔获,给路与足留了余地。明天有明天的潮汐、明天的鱼。
就算在惊涛骇浪的天气里,无法出船,渔人不走水路,仍有陆路,在屋里牵丝补网,等风雨闹够了脾气再上船。没有一座山永远在崩裂,没有江泽永远翻浪,它们总会安静下来,把路还给人。渔人跟水打交道,也是全凭心路功夫。
万顷碧波或莽莽丛林,埋藏在路中的自由是等量的。春风宅心仁厚,给樵夫送凉,给渔人送网,不同的是:有人行路迟迟,因为离家愈远;有人衷心欢喜,因为距离家园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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