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一棵湮灭在记忆里的杏树
说起小时候的事,姐姐常会惊讶,觉得我脑子好,怎么什么事都记得。我就愣一下,然后得意,仔细想想,我是个记忆丰满的人,记得往昔里的很多人和事,甚至记得老家湾里的一坨蒲草、早已经荡然无存的荆条丛、还记得它们紫色的花朵,和紫丁香有点像,有着微微苦涩的香,在晚风里,四处飘扬……记忆是个塞满的仓库,装着往昔的欢乐也装着往昔的痛苦,对我这样一个写字的人来说,是桩幸运,写字不过是刨捡着岁月,研碾着时光的滋味,相比于欢乐,我更在意悲伤,它绵长而久远地驻扎在我的心上,随着追忆的河流,酝酿成璀璨的悲伤。
在我所追忆过的悲伤里,出现次数最多的,有一只老狗、一棵杏树,为此,我写过《杏树下的狗》,除却那只让我流泪的狗,每每想起那棵杏树,我的悲伤都像坚冰下的水流,是沉默的。
我不知道那棵杏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总之,从我能记得这个世界上的光景时,它就在了,在院子偏西南的方位,不是很高,但树冠庞大,春天的时候,我能轻易地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在上面吃榆钱,吃很稀有的糖或单饼卷着春葱,那些粉色而妖娆的杏花花瓣,纷纷扰扰,像花瓣雨一样,轻而温柔地落着,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喜欢仰起脸,感受花瓣轻轻滑过脸庞的温柔,那是这个世间最美丽的柔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依然湿润。
只是,母亲看见了,会喊我下去,她怕我丢荡的腿脚摇下太多的花,影响杏树的坐果,所以,我只有趁母亲在田里忙碌的时候,随便抓起一种什么吃的,爬上杏树,到了夏天,就不可以了,夏天的杏树,会有一种绿色的浑身是刺的小虫子,俗称拔几毛,人一碰,那刺就会自动脱落扎到皮肤里,起一片又红又肿的疙瘩,难受得很,所以,吃过几次亏的我,不消母亲喊,也会远远地绕着它走。
我儿时的乡下,还是很贫穷的,除了院子里的果树和菜园里的黄瓜,父母不舍得买水果给我们吃,所以,我最盼也最怕的是每年麦子黄了的季节,因为麦子黄了杏子也就熟了,杏子熟了,也就要开始收割小麦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割麦子是更残酷的劳动了,赤热的天光下,胳膊被麦芒扎得红彤彤的,汗水一流,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着皮肤,太痛苦了,那会儿,谁如果告诉我,以后的人生就是365天割小麦,毫无疑问,我宁肯一脑袋扎到水库里把自己淹死。
在对麦收的恐惧里,看杏子一天天黄了软了,我的心就会剥离掉一点对割麦子的恐惧,多一份糯甜的期盼……虽然说麦黄杏,可杏子真正熟到可以吃,是麦收半个月后,所以,每当割麦割到绝望,我就想一下马上就熟了的杏子,顿时,人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后来,村里给我家批了宅基地,父亲盖了新房,可我对新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因为新房的院子里光秃秃一览无余,没有我亲爱的杏树,搬家之前,我一遍遍地问父亲,杏树能不能和我们一起搬过去?父亲踌躇了好久,说杏树太老了,挪过去,怕是会挪不活的,想留在老宅院子里,可我知道,我们搬新家之后,旧的宅基地就要分给别人了,于是,我就哭,觉得父亲的说法,是不想挪它的借口,因为它很大,挪起来费周折。总之,在搬家之前,只要一说搬家我就要把杏树挪过去,父母若有别的说词,我就会大哭一场,后来,父亲让我哭得没辙,把杏树的枝头修剪了,挪了过去,挪过去的当年,杏树的枝干上抽了几条羸弱的小枝桠,父亲说怕是难以成活了,我不信,可第二年春天,所有的树都绿了,它还是没有发芽,在确定它死了的那天,我坐在干枯树桩一样的杏树下,哭了整整一个下午,边哭边恨自己,觉得它是我害死的,因为父亲说过了,大树难活……
至今,依然常常想起它,想起,我坐在它身子上的童年,它用花瓣的手,温柔地抚摸过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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