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落难的时候
孩子,我们今天真是糗大了,但是谁能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呢?下午,妈妈先带你去洗头,梳了个英国古典的发型,早早吃完晚饭,再为你穿上白纱的衣裙,还上了一点淡妆。
我则准备好照相机和录影机,打算为你留个光荣美好的记忆。
那确实是光荣美好的,因为一个月前,你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钢琴比赛得了小学组第二名,今天要为优胜者举办个大演奏会。
我们事先约好了车子,准时来接,希望你在演出前能有个平静的心情。
“那地方我认识,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妈妈在车上对司机说,“上次比赛是我自己开车去的。”
于是,我们轻车熟路地穿过皇后区,再过桥到布鲁克林区。巧的是那司机也很懂音乐,一路跟我们讨论你演奏的曲子。
因为道路正施工,车子没能停在音乐学院的门口。
“确实是这里吗?”司机问。
“没错,我认识。”妈妈说。于是我们三个跳下车,沿着人行道走进音乐学院的大楼。
原先猜想,大楼里一定有不少盛装的宾客,可是进门,奇怪!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我们是来演奏的。”我对门口柜台的人说。
那人一怔:“今天没有演奏会。”
妈妈吓到了,拿出通知书递给那人,他看看,苦笑了一下:“你们走错了,今天演出是在布鲁克林大学的礼堂,不在我们布鲁克林音乐学院。”
“能不能告诉我们布鲁克林大学在哪儿?”我追问。
那人居然摊摊手,还环视一下大厅,看看坐在门口长凳子上的几个学生:“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大家也都摇摇头:“很远耶!”
“走路过去要多久?”我急着问。得到的答案是:“不能走路,一定得坐车。”
我们立刻转身冲出门去,妈妈边走边拨手机,问送我们来的车子走远没有。车行说走远了,附近没车。我们只好站在街头等计程车。
正是下班时间,一辆辆车子飞奔而过,没有一辆是空的,冷风细雨夹着被车子卷起的落叶袭击着我们。
我把西装脱下来,给你披上,包住你里面的白纱裙子,看到你擦得亮亮的白皮鞋已经溅上了泥水。
等了十多分钟,没车。
我拉着你,说:“不急,来!跟爹地走,我们到那边更大的马路旁边等。”
于是我们穿过马路和小公园,到布鲁克林大道。我心想,这条路叫“布鲁克林大道”,应该离布鲁克林大学不远。
一辆空车驶来,我老远就招手,又沿着街边跑,终于在三十公尺外把它拦住,你和妈妈则追了过来。
我们坐上车,觉得好温暖。可是车子才开动,司机听说要去布鲁克林大学的时候,居然摇头,说太远,而且在相反的方向,赶我们下车。
风更冷了,人冷,心也冷,我好紧张,已经不是怕赶不上演奏会,因为时间已经超过,我是怕你紧张、怕你着凉。
总算我们拦到一辆车。
车子先回转,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再驶上高速公路。
“那么远吗?”妈妈小声问我。
我又问司机:“有必要上高速公路吗?”
“耶!”司机简短地说。
我可以感觉你冰冷的小手,也可以感觉妈妈的恐惧。但是我开玩笑地说:“只要在地球上,都会到的。”
我们没上“贼车”,他果然把我们平安送达,只是到的时候,音乐会已经开演一个小时了。
我们悄悄走进去,觉得好丢人,听到大厅里传来别人演奏的钢琴声。
妈妈蹲着为你擦鞋,我为你整整头发,你没有再去后台,直接由前台就上场了,因为正巧轮到你演奏。
我坐在后面高高的地方看你上场,觉得舞台好大,你好小。
小小的一个娃娃,鞠躬、坐下、调整一下椅子,开始弹奏你得奖的《Sonatina~Kuilau》。
我一边为你录影,一边揪着心,生怕你惊魂未定,会弹错。
你居然一点也没错,只是弹得力量不太够,特强的地方也表现不出来。但你的琴音仍然那么清晰,仿佛透明的水晶珠子落在玉盘上。
演奏完毕,你赢得满场的掌声。
可是,当音乐会结束,你却坐在第一排,没站起来。爸爸妈妈过去,才发现你在哭,因为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孩子,你的表现已经很令我们满意了。
今天,我们全家的表现也应该令我们满意了。
在迷途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没有人怨,没有人责怪,没有人慌乱,你一句话也没说,安安静静地站在冷风里等车。
音乐会的负责人也没怨我们。她甚至在结束之后,留下来陪我们,安慰你,直到接我们的车子出现。
你不觉得这个经验更值得记忆吗?
我相信你一辈子不会忘记今天的。这是我们在陌生地区,共同面对困难的经验;那一刻我们变得更坚强、更团结、更警戒,而且更彼此体谅。
直到现在,回到家,静下来,我们才自我检讨,为什么妈妈那么有把握?为什么爸爸没再看一次通知单?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认为比赛那次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演出就一定会在同样的地方?
我们都自以为是,都想当然,也都认为对方“已经看过了”,不是吗?所以,今天我们又学到一点——多么有把握的事,都得再确定一下。许多严重的错误,都是在“想当然”的情况下造成的。
还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之下,只要你镇定,仍然能有杰出的表现。刚才,报社打电话来,说你表演得很好,明天会有你的照片见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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