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之外
尽管呼吸困难,大伟仍旧奋力地攀上那块搁着他衣服的岩块。他拿了一条大毛巾裹着他细瘦发颤的身躯,并且急速地揉搓着双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觉得无比畅快。他一旦下决心要跳下水去,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得了——即使是那些耸在翻滚的波涛上的危岩,那冷冽的黎明,或是,他父亲愤怒的咆哮。“把你的南瓜处理干净,大伟!”他父亲说。
“你要不是已经十六岁了,我真想好好地揍你一顿。当心些,知道吗?”大伟依然记得他父亲掴在他耳朵上的那记强力的耳光。但无论如何,人已经来了,他想着,一边从那状似巨人指头般指向大海的岩堆上向下俯视——十五英尺(约4。5米)高。大伟明白这件事的危险性,而他也害怕。只要狠狠地一纵身,他的头就可能开裂,像六年前那个疯狂的孩子一样。
“从此以后,村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大伟的父亲朝他吼叫,并且再次抡起拳头,“除了我这个该死的蠢儿子。”
就算他真的是个该死的蠢蛋好了,他一边想,一边就着大石块的阴影穿好衣服,但是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就此打住,他不能。在地平線的那一端,一道白光横过东方的天空。再过一两个小时,那些城里来的人,会将沙滩覆盖在遮阳伞、海滩椅,以及他们上了油的苍白肉体下。当他们稍事休息的空当,他们会开着车,在乡村四处逛逛,为的是给他们的房子物色一些古董来做装饰。但是对村民而言,不管给的是一只松木匣子还是一把家庭用的摇椅,一样令他们心痛不已;但是一想到迫切需要的食物,村民也只好抿着嘴,无奈地收下交易的钱。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大伟和他父亲的身上。当时,他们正忙着修理下陷了的门、窗框和地板,来了一个人,开口问道:“小伙子,你们当地人冬季里都做什么?”大伟先是加把劲,把钉子用力敲下去,再答道:“我们只求生存而已。”
然而大伟却不介意和安德登先生聊天。他是一位来自波士顿的物理教师,几个星期前才在这儿买下一栋旧农舍。而安德登太太曾经招待大伟吃过饼干及牛奶,安德登先生也肯悉心地聆听大伟谈自己一向不愿让他人知道的秘密——上大学,然后做个飞行员或工程师。大伟很纳闷:自己怎么会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些事?也许是因为安德登先生正是吉妮的父亲。吉妮,那位像火苗一样机灵、轻快,有着一头丝般金发,以及一张甜甜的、意气高昂的面孔的女孩。大伟叹了口气:“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他把湿漉漉的身体包在毛巾内,急忙朝路的另一端走去,然后突然拔腿飞奔起来,心里祈祷着父亲还未起床。但是,他父亲早已在门口守候着——他的眼睛,在布满线条的脸上显得特别深黑;他的双手也格外大,属于那种能打铁,能锯木,还能揍人的手。大伟缩了回去,然而父亲很快开口:“进来吧,儿子!把早餐吃了!我不打你,那是没用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为什么你必须去表演那样愚笨的特技。”
大伟走过父亲,走进了厨房。
“爸,别问我。”
他心里想着他如何解释这一切。那开始于两个礼拜前的一个下午,当时,他正站在凉亭里看着人们跳双人舞,一个全身穿着白色衣服,发色淡得像月光的女孩,清脆爽朗地笑着,笑弯了腰。大伟突然觉得颤了一下。隔天早晨,大伟正在安德登家量门廊的尺寸,以便裁些新木板的时候,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一个女孩跑过他身旁,却突然停下来。大伟心跳加速:她毕竟是真实的。
“我的天!”她说,“我没踩到你的手吧?”她在阳光下看起来是如此耀眼!大伟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就在那时,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开了进来,一个理了平头、身穿马球衣的男孩,扯开喉咙大喊着:“好了没,吉妮?”接着她穿过草坪,迅速地离开了。吉妮和克林顿·亚伯里,那个拥有一辆红色敞篷车,并且住在一栋具有马蹄形屋顶的夏季别墅(这原是一位船长的房子)里的男孩在一块儿好长一段时间。晚上,当他穿上米白色的夹克,领着吉妮在舞池里跳舞时,看起来是那么壮硕、威武;而下午,当他在码头表演跳水时,吉妮则会站在岸上大声喝彩。
“你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大伟的父亲告诉他,“那些岩石是很危险的,要跳,到码头那边去吧!”大伟轻蔑地说:“码头是给城里来的男孩用的。”
他父亲微微地露齿笑道:“也许是。好吧!小心点,儿子。”
“我会小心的,我向你保证。”
城里来的男孩们也知道那些岩堆。一个礼拜前的某天傍晚,当大伟正卸下门廊的最后一块地板,而吉妮正在草坪上忙着招待朋友吃糕点、喝柠檬汁时,克林顿说:“自从那孩子死后,就没人敢到那些岩堆上跳水了。”
“你们谁愿意去啊?”吉妮问。大伟站了起来,拨了一下额前散乱的棕发,“我才不怕呢!”话刚说完,他忽然警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粒汗珠沿着前额滚下来。吉妮迅速抬起头来,而克林顿也盯着他看,“你试过吗?”克林顿问。“没有,”大伟说得很慢,“就算要试,也没什么。”
克林顿看了看其他的人:“他说大话了。”
大伟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出汗的双手,然后蹲下来继续工作。有个东西轻轻地拂过他的臂膀,他抬起头来,看见吉妮正端着一杯柠檬汁站在他面前:“在太阳底下工作,一定很渴吧!拿着。”
大伟一口气把这杯冰凉的饮料喝光:“谢谢你,吉妮。”
克林顿大声喊着:“要喝,他自己会到厨房去拿。”
吉妮笑了笑,看着他,“还要吗?”她问道。大伟摇摇头,抓起工具,奋力地敲打。“我要让他们瞧瞧,”他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瞧……”现在正是七月中旬,所有人的工作进度都慢了下来。只有大伟仍在太阳上升之前,卖力地练习,与鸥鸟分享他的孤独。他不断地升高起跳的高度,每升高一次,他就用指甲在石块上刮一道痕迹。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在跳水的过程中擦破了肩膀的皮,流了不少血。这也使他更加努力,直到他跳得又直又准,并且能够精确地判断出水下岩块间的距离为止。他变黑了,肌肉变得发达,也意味着他终于准备好了。次日,他带着午餐到海边等候。当吉妮穿着黄色的游泳衣出现在海滩上时,大伟朝她挥手呼唤着,吉妮也回以热烈的挥手。霎时,大伟失去了理智,他的胸口仿佛有东西重击着。他朝着最高、最突出的岩石爬上去,那里已没有练习时做下的指甲刮痕记号,海水四下窜流。三十英尺(约9米)的高度。但他要做到——他必须做到。人们不断地聚集过来,码头上城里的男孩也在向这边张望。大伟绷紧了肌肉,摆好了架势。他突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叫声:“不!不要这样,大伟!”他朝下一看,吉妮正向他伸出双臂,乞求他停止。大伟凝望着她。
“大伟,下来。拜托你,下来,好不好?”她呐喊。她焦虑的声音使大伟犹豫了。他退回一步。但是当克林顿叫嚣着:“怎么了?没胆了吗?”他又紧握住拳头,再次向前踏出一步。这次他不会再退回去了,也不能再退回去了,他知道他一定办得到。
“大伟……”吉妮的声音中透出恐惧,“大伟,我求你别跳!”顿时,他明白吉妮是对的,他父亲也是对的——这只是一次有勇无谋的自我表现——虽然他一定做得到。他坐了下来,以抑制想跳下去的冲动,他把头埋进手里。下面传来一阵阵嘲笑的声浪,其中,克林顿的笑声格外清晰。他企图将汗水挤回去,但无论如何,他的手掌已经湿了。当他抬起头时,人群已经散尽。只有克林顿和吉妮站在岸边,看着他缓缓地从岩石上下来,此时,他已是筋疲力尽。他们同时走向大伟,吉妮那惨白欲哭的脸,克林顿带着纡尊降贵的笑容,“你在那上头,看起来真像已经夺得锦标的选手。”
他讪笑着。大伟握紧拳头,然而吉妮过来挽住了他的手臂,大伟的心不由得软化了。
“谢谢你没跳下来。”她轻柔地说。
大伟多想告诉她,要让克林顿笑他怯懦比从岩堆上跳下来难多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解释清楚这两种不同层次的勇气。任何一个孩子,都可能有胆量从悬崖上往下跳,但只有一个成熟的人,才具备使自己免于荒谬的胆识。
“我并不是胆小,”大伟说,“我不怕跳水。”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手顺势滑落下来,“但是你所做的,却更需要勇气!”他们相携着走离了克林顿,不过大伟丝毫没有察觉。他一心想着:“她一定知道,她是明白的。”大伟以前总是想象着,恋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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