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往事
母亲看不见了,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在北京同仁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同时在几个权威医院的专家那里都作了诊断,都没能治好她的眼。我们都很伤心,也很无奈。她的眼是因为视神经萎缩而看不见的,而神经萎缩目前医学界还没有成功的办法来治疗。我们只有给母亲吃各种营养神经的药,我们只能抽空陪母亲多聊一会儿,让母亲那颗无助的憋闷的心,稍微得到一些抚慰。母亲看不见以后,说特别的憋闷,现实的看不见了,就常常有过去的事儿在眼前闪动。过去人常说,人的命天注定,我从来不相信,现在我真有些信了。母亲从小就特别的命苦。
母亲讲,她的亲生父亲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姥姥带着她改嫁,后来姥姥又生过几个孩子,但都没有活下来,由于奶水充足,就给人家当奶妈,再后来干脆就抱养了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就是唯一与我们兄妹几个感情很深的姨。姥姥她生孩子多死的也多,对她打击很大,加上没钱看医生,弄得一身的病。记忆里的姥姥一直都是个气喘嘘嘘抬不起腰的小脚老太,仿佛从来都没年轻过似的。母亲的继父,也就是我们唯一见过的姥爷,是个性格刚毅、善良勤劳的人。母亲打记事起就开始帮助姥爷做各种各样的活儿,包括男孩子要干的活儿。姥爷对她们母女很好,在母亲的心目中,他就是唯一的父亲,因为她的亲生父亲从来就没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
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姥爷一直是在有钱人家做私家厨子。家里的大小事情就都落在母亲还很瘦弱的身上。可以这么说,比母亲整整小一轮同样都是属鸡的姨,是我母亲从小带大的。她们姐俩的感情,可想而知。除了带妹妹、挑水做饭做家务外,母亲还在姥姥的教导下,给全家人做衣服,做鞋。说是做衣服,实际上就是把攒下的洋面袋或包袱皮染成羊肝子色,然后做衣服,刚做的衣服是大人们穿,后来打了几次补丁后就是母亲和姨穿。做鞋,要自己打千层底,再一锥一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做鞋帮。母亲说不知道做鞋的时候扎破多少次手,只知道年轻的她,手却过早的变得粗糙。母亲还要到外面拾柴禾拣煤渣,就象《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拣煤渣要到火车站下面的铁轨上去拾,拾煤渣的不是大人就是男孩子,唯有母亲是姑娘去拣的。有时一去就是一天,又怕又冷又饿的一天。
那年月挨饿是常有的事。母亲一家人到了晚上,就都守在煤油灯下等着在外面做活的姥爷买吃的回来。老爷不论干活多晚总是买一点米或面回来,全家人就这样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在已经很深很深的夜里,吃下全天里唯一的一顿饭。
后来母亲长大一些,舅姥爷给母亲揽活干,用针线把一小块一小块的羊皮、狗皮、兔皮缝接在一起,一天要目不转睛地干八九个钟头,才能挣几分钱,干一年挣得钱也不够做一身花布衣,可那也让当时的母亲感到生活有了奔头,能给家里赚钱了,能给姥爷减轻一点压力。
后来解放了,共产党的部队来了。有人介绍母亲为一个军官看孩子,也就是如今的小保姆。那个军官待人很和霭,没有想象中的军官那么可怕,尤其是那军官的夫人更好,与一般的公家人没有二样,待母亲像待妹妹一样亲切。她跟母亲说年轻轻的,要念点书,要学文化,还抽空教给母亲认几个最简单的字。后来那个军官要开拔了,那个夫人跟我母亲提出可以跟随她们到北京去,母亲也不知北京有多远,也不知跟她们去北京会怎样,就一口回绝了。母亲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她那个时候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能穿一身花布衣,她跟着人家到外面去的事是从来也没想过的。到后来,那军官走了很长时间以后,她才知道那个军官是个很大的官,那军官叫赵汉,是共产党进大同后,接受国民党政权的共产党代表,是家乡解放后的第一任市委书记。
第二年,母亲由姥爷做主与父亲成了亲。那年母亲也就只有十七八岁。父亲小时候读过书,父亲在共产党进大同那年参加了革命,当时在公安部门做警察。父亲的父亲是个做小买卖的,虽没有什么产业,但一家人还能维持一般的生活。所以母亲从出嫁那天起,生活才算是有了实质性的改变。改变的第一标志就是能一天吃上两顿饱饭了。
很快的,母亲在八年的时间有了我们四个孩子。为了带大我们,她省吃俭用,日夜操劳,她四处打零工赚钱以补贴家用。因为父亲的收入是有限的,记得在我上小学时,父亲只挣六十五元一毛二。母亲为了我们有人看管,又不得不几次辞掉工作。过去的家里,总有母亲做不完的活儿。一年四季日复一日,母亲都在做这做那,她自己刷房自己拉碳自己拾柴,更不用说还有没完没了的家务事。记得最清的是每年年根儿那些天她天天都做到很晚,有时就是通宵地做衣服什么的。在我四五岁时姥姥就死了,在我上大学期间姥爷也走了。姨与我们常常在一起,我们无话不说,但她的身体也不好,经常闹病,几年前也去了,那年姨才五十六岁。
多少年过去了,这么多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母亲都坚强地挺过去了。现在我们兄妹几个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日子过得觉够睡,饭够吃,钱够花。父母亲都离退休多年了,正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可是母亲因为年轻时过度的劳累,已经是一身的病。她长年的腿疼,已经发展为双膝关节坏死,那几年连拐杖都很不情愿用的母亲,不得不坐上了轮椅。也许是比她小十二岁的姨先她而去对她打击太大,也许是坐轮椅以来心情一直不好,也许是她的视神经真的发生了病变,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母亲在半个月里,两个眼睛都失明了。我们希望上苍能把慈爱的光芒照耀在我那一辈子辛劳而又苦命的母亲身上,让她的晚年过的好一些,让她重新看到这个世界,至少不要再给她降临什么新的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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