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王孙草与野人家
唐代有两位孤儿,我最佩服,一位是玄奘法师,一位是茶圣陆羽。玄奘法师到西方取经,这实在是千古的盛事,(唐代)西域的路是多么难行。他过了一百三十八个国家,携回佛教经论六百五十七部,他的坚强、勇毅、智慧、胸襟,一想到就会令人脊椎骨挺直,有一种巨视来俯看中国的文明与气派。
陆羽则是写《茶经》的雅士,他自幼在寺庙与茶结缘,然后自己采茶、制茶煮茶,从茶叶中发现新天地,他既不作官,也不营谋生活的作务,一生都在茶与诗中度过,他的《茶经》完整地给中国茶艺一个深刻的美感结构。喝茶的时候想到陆羽在小小的茶叶中,思维到生活的内涵,就使我们有一种微观,在细小的茶叶里却展出不凡的美感觉受。
玄奘与陆羽都是孤儿。
孤儿乃是人生最坏的出发点,但是,我常常想,这最坏也许就是最好。玄奘自幼剃度出家,没有任何挂碍,长大以后飘然西行,生死不计,没有任何畏惧,这种毫无背负与留恋的坚毅性格,在贵族与富豪的子女中恐怕很难养成。对于一个孤儿,父母都已经是身外之物了,财富名位又何足道哉!
陆羽从小被弃于江边,容貌又丑,又有口吃,或者是这样,使他对生命的美感有强烈的感受,没有人传授,就泡出最好喝的茶,放牛的时候用竹片在牛背上写诗,与朋友能真诚相交,这都是强烈的美感追求。在任何最平凡的事物中体验美感,恐怕也是富贵子弟不能理解的吧!
生于贫贱,或生为孤儿,是人生的最底层,这个底层对凡夫俗子是甚可哀痛的,但有志远才高的人,或美感强烈的孩子,这却是最好的出发。在《庄子》的“知北游”里,东郭子问庄子:“道在哪里?”
庄子说:“道是无所不在的。”
“请你明指个所在!”
“道就在蝼蚁身上。”
“怎么会这样卑下呢?”
“道就在梯稗小草里面。”
“怎么越来越卑下了呢?”
“道就在砖瓦里面。”
“怎么又更卑下了呢?”
“道就在屎溺里面。”
东郭子不说话了。
庄子下结论说:“你问的话、离开大道太远了,以人道来观看万物,万物没有贵贱。蝼蚁稗梯、砖瓦、屎溺是一样的。它们如果不合乎道,或根本不能存在,所以我说道是无所不在。”
是呀!如果不是从最底层出发的人,他可能连蝼蚁、小草、砖瓦、屎溺的样子都看不清楚,自然看不清大道的所在,豪贵的人容易对平凡的事物轻贱,也容易对低俗的事嫌恶,对生命之美就有了坏的出发点(谁的生命没有砖瓦和屎溺呢?);卑贱的人则牛粪。小草的味道貌岸然多么亲切,砖瓦、蝼蚁多么美而有生命之力,对美的出发是很好的。
每次想到陆羽是一个弃婴,被抚养在佛寺,曾经放牛,甚至,在戏班里演过丑角,就觉得是茶的幸运,是中国生活艺术的幸运,是茶的美感经验的幸运,想一想,陆羽如果是高官的儿子,他便不会亲自去汲泉水;陆羽如果是富人的儿子,他便不会到荒山去采茶;则中国将没有《茶经》,如此想来,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为了深入体验获的美感,孤儿陆羽把我国茶叶产地分成五大区,山南、淮南、浙西、浙东、剑南,对同一地区不同地点的茶,都品评其质地,并下了深刻的评语,这对饮茶的历史是划时代的创举。
为了知道茶味,陆羽完全地了解粗茶、散茶、末茶、饼茶的制作方法,他曾亲手造茶,采茶,光是茶饼就要经过来、蒸、捣、拍、焙、穿、封七道手续,对茶研究的深入可知。为了对茶的境界有更多的体会,陆羽也研究了水,他把水分成山水、江水、井水三个类型,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个等级,他品评过的水,西到商州、(现在陕西省的商县),南到柳州(广西柳州),北到后州的淮水发源地(豫西桐柏山区),遍及长江中下游。甚至,他也品味了瀑布和雪水。最后,陆羽留下一个对水质精辟的见解,他说:“夫茶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恭善烹洁器,全其功也。”它的意思是说能出产好茶的地方,那里的水都是很棒的。因为得到水土之宜。再好的水运到远处,品质只剩一半,要靠泡茶技术和好的器具来补救了。这位孤儿出身的陆羽,不只使饮茶从生活提升了美感,也使得一向为少数人专属的品茶艺术,成为普及的、人人都能体会的平民艺术。在史传上,陆羽是“聪俊多能”,是“学赡辞逸,诙谐纵辨”,是“有文学,多意思”,是“耻一物不尽其妙,茶术尤著”。
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时常“独行野中,诵诗击木,徘徊不得意,或恸哭而归”。他对朋友热诚,凡结识他的都乐于亲近他。他因为自小被弃在竟陵城下的河边,“于江湖称竟陵子,于南越称桑芒翁”。
他是一个视富贵如浮云的人,许多从人生底层出发的人,容易对名利产生执著,但是陆羽有官也不愿去做,一生游历天下;遍品天下的水饮遍天下的茶时常走人深山去采茶制茶。
他怀念感恩养育他的竟陵禅师智积,在(唐代)李肇的(国史补)中说:“羽少事竟陵禅师智积;异日,在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作诗寄情。”他写的诗是:不羡白玉盏。不羡黄金壶(lei);亦不羡朝人省,亦不去幕人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他不羡慕荣华富贵;只羡慕那西江的水,能流在竟陵城下永远陪伴着师父。
陆羽是一个了不起的孤儿;他虽“以茶为经”,以小见大,不像那些研究六经的人,以大见小,但他作为人的品质,他对美感追求的贡献,比许多读完六经的学者犹有过之。
作为野人家的子弟,陆羽却研究了被称为“子孙草”的茶,“分其原,制其具,教其造、设其器,命其煮”,今天我们对喝茶有一些体验,实在应该感念他。
皇甫冉写的《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一诗:
采茶非采篆,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
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
为陆羽在深山采茶留下了身影。他的弟弟皇甫曾则有一首《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的诗:
千峰待通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
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
陆羽是一位每次上山采茶,都不仅令人“怀念”,甚至令人“相思”的人。不只是他煎的茶,也是他的人格特质,对于从人生底层出发的老百姓,陆羽是很好的启发,有时喝茶之际,想到陆羽,都像听到遥远的时代传来的磐声,香茗还在千峰,烟霞横于无边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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