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生了三五个
半年前,我的老表到市里来找他儿子。他儿子从一家私立电脑学校跑掉了,老师打电话通知家里说是有一个星期没来上课了。我老表这个儿子我见过一次,标准的不良少年。黄中带绿的头发,穿一件印着骷髅的PU夹克,我跟他爸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低头玩着手机。我问他在学校的情况怎么样,他一副带理不理的样子。他爹觉得很没有面子,怒斥他道:“再玩我把你的破手机掼掉!”他儿子微笑着把手机递过来说:“你摔吧!摔了你给我买个好的。”然后父子俩怒目相对,互相盯了有一分钟的样子。我在旁边劝道:“我们大人说话他一定觉得无聊,你让他玩吧!你年轻的时候不比他还炸毛,记不记得有一回你把姑爷吃饭的小桌子给掀翻了?”老表说:“五个孩子,就数他不省心。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到现在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屎。”他儿子听到说他,把身子扭到一边,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玩手机。
我这个老表跟我同年,小的时候我上他家去玩。晚上一起睡觉。半夜他拿着一枝极粗的手电去掏麻雀窝。我一觉醒过来,他就掏了几十只麻雀放在网袋里;抓鱼也是一把好手,每年我姑妈都要腌几条青鱼带到城里来,说是我老表抓的。我老表什么都好,就念书不行。上到初二就死活不愿意到学校去了。问人借了一点钱,买了一辆加重自行车,跟着村里人出来贩菜,一骑就是几百里路。没过多长时间就听说他要结婚了,说他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不结不行了。我爸说那你就代表我回老家去喝喜酒。喝喜酒的当天他老婆在医院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脸色很不好。那天晚上酒喝多了,又吐又发酒疯。并且当着全村老少发下重誓说:“不生个儿子绝不收兵!”这以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生儿子战争。
这以后隔年一个,头两个我们还回去喝满月酒。后来生得我们亲友团都麻木了,有老家来人就托他们把份子钱带回去了事。我爸愁他日子怎么过,有时在家嘀咕说:“他才比你大一岁,就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想起来都替他头皮发麻。”后来听说乡下查计划生育查得紧,超生的一律扒房、抬柜子、抢粮食就更为他着急。那几年我回乡都没有看到他人,我大姑说跑到扬州躲计划生育去了。我问我大姑他现在靠什么生活?我大姑说在那边弄了个菜摊子,天不亮上批发市场批菜,批回来后他老婆看摊子,他自己跟几个老乡到建筑工地帮人干小工。我对大姑说:“你们就不能劝劝他让他别生了,这多累啊!”我大姑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他心气高得要命,生了这么多也没个儿子。在农村跟人一吵架,人家就骂他‘焦尾巴梢子’,你想想他受得住?我跟他说这人强强不过命。现在都四个了,还要养。计划生育的人来了,找不到他们天天跟我磨牙。现在老三、老四还放在我们这边,我跟计生办的人说了,你看哪个不顺眼掐死一个得了。”
等他们生到第五胎的时候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我们都替他松了一口气,说:“这回好了!终于有儿子了。”现在他的目标已经达到了,带着一窝孩子荣归故里。就像我大姑说的那样,乡里计生办再混蛋也不至于掐死他两个。他在当地的房子早就被扒了去,最大的资产就是他们家的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矮,手拉手站在那里连我认起来都费劲。以海字作为标识,老大海鸥,老二海燕,老三海鸿,老四海鸽,老五叫个海鹏。海鸿和海鸽在家里养到四五岁实在养不起就送人了。据说后来还想“认”回来,但是抱去养的人家和孩子都不干也就作罢了。
老大念到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在上海一家服装厂。老大能吃苦做事又踏实,从小在家没有享过一天福,年年把挣来的钱交给家里。以前在外地跟着父母躲计划生育的时候帮父母照料摊位,小小年纪非常能干。有一回我看到她带妹妹玩,我给她和妹妹一人一块糖。妹妹吃完劈手就把她的夺过去,她也只是笑笑没有吭声,有一种超过她这个年龄的成熟。她爸爸从外面把菜兑过来,她也不要人喊就蹲在地上帮她妈妈捆菜。
我问她在上海还好吗?她说还好,我问她想不想家。她点点头说:“才去的时候想家,后来忙起来就不想了。”我问她厂里生活怎么样?她说比家里好。我问她做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的,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出口的,据说在外国卖得很贵很贵,做活的时候手上都不能有汗,她说她们厂里天一热就开空调,怕工人手上的汗把衣服弄污了。
老五因为是个儿子,在家里被骄纵得跟龙蛋似的。因为老大在外地打工,老三、老四送人了。老二就顺其自然被他当成了小随子。早晨一起来站在床上就喊:“姐姐——穿衣服。”老二不管在干什么,马上过来帮他穿衣服。他只是把手张着,像皇上等着上朝一样。任其二姐围着他转来转去,等他二姐低头帮他把鞋带都系好了,他又要骑大马。二姐说我要上学了,等回来骑大马好不好。“不行!”马上把鞋子蹬掉,顺地打滚。他妈就过来给她一耳掴子,“好好的你又把弟弟带哭了干什么?家里多少事也不想着帮我干干。弟弟要骑大马就让他骑一会。”老五骑了一会说:“这个马不好,把我的刀拿出来。你跟我打仗!”这个场景我老表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估计在他脑海中这个顽劣不堪的儿子不知将来要出息成什么样子。
现在轮到满世界找儿子了,早干吗去了?我问他:“那学校没跟你说他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问过他们同学?”他低了头半天不说话。我说你有没有到学校附近的网吧找一找,他带着哭腔说:“我都找了几十家了,这个东西从小就让我不省心。有时候我跟他打比方说就算我是他儿子,让他将心比心想一想,他也能体会我们做老的一片苦心啊!”我很反感他这种说话方式,我说:“要老你老,我还年轻着呢。”
我问他二女儿的事,他说:“儿子有女儿一半出息,我死也闭眼了。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今年她还考上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了。我跟她说了,我们家里经济情况你也晓得。你要是想念自己想办法。反正上大学这几年她一直在外面做家教、打工。倒不要向家里要钱,逢年过节的还给我们寄点钱。我现在想想当初要不生这个孽障,就四个闺女多好!”我笑笑说:“这也许就叫广种薄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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