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8-9-28 17:13:10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保持微笑

  建安十五年的初冬,曹丕跟随父亲和他的僚属们登上了刚刚筑好的铜雀台。父亲命儿子们作诗赋赞美这高而宽广的楼台。曹丕自觉写得不错,刚准备献上自己的作品,弟弟曹植的《登台赋》已经在父亲手中了。父亲看了半天,按捺着惊叹,板着脸转头问曹植:“你这是抄别人的吗?”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父亲不信我,可以随便再定题目,我再写就是了!”曹丕这个十九岁的弟弟,穿得朴素,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少年意气。

  他依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能够附和对曹植的才华的赞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个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风的高台上,感到冷。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深失望。“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也是他的理想。他自觉天赋很好,他也为此付出许多。

  这年曹丕二十四岁。二十四年前,他出生时也是一个冬天。那是父亲拒绝东郡太守任命的第二年,在老家谯县每天打猎读书。当他出生时,父亲很兴奋,给他起名字叫曹丕。“丕”,是伟大的意思,代表着父亲对这个孩子骄傲的祝愿:要做伟大的人。

  曹操每天都要抽查孩子读书,还专门教育他说,人年少好学,容易学进去,长大了就容易忘记。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曹丕八岁能作文,读过古今经传诸子百家。

  但天下不太平,日子不好过。曹丕六岁就会射箭,八岁就能骑射。十岁的时候,曹操遭遇了张绣先投降后反叛的大失败,从宛城仓促逃亡。曹丕的大哥曹昂死在了这次反叛中,曹丕凭借自己的骑射功夫逃了出来。

  动荡的时代,学习与成长都像是偷来的。直到建安十年,曹操彻底打败袁绍,他们才过上安定一些的日子。这时候,曹丕想,他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在写作他的专著《典论》上,还可以与文友们切磋诗赋,整理一些自己往日的文集。

  但现实总以残酷又无辜的姿态在他眼前晃悠。曹植在辞赋上的才华,他所能创造的杰出,恐怕就是曹丕最深切的“求不得”。

  曹植想要的,他甚至没有开口去询问,便有老天与宠爱他的父亲巴巴儿地送到他的眼前。而曹丕,他必须长久地与内心深处“想要”与“得到”之间疤痕一般的裂缝共存。他很喜欢荀彧的大儿子荀恽,但是人家更喜欢曹植;难得他跟建安七子中间的刘桢关系不错,连老婆被人很没有礼貌地瞪着眼睛瞧了也没有怪罪,但是父亲曹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把他的好朋友刘桢教训之后调转成了曹植的僚属;他想要得到大儒邢颙为辅佐,父亲却又把邢颙安排给了弟弟。

  如果说他也有别人不能企及的任何天赋,那是一种对于人生过于清醒的认知——人生是这样:你努力朝向山顶攀登,却总有意外发生,最后停留的也许是半山腰,也许是山谷。你以为自己无辜,却总有人憎恨你。

  所以,在每一个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深夜,当叶露开始凝结的时候,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徘徊。这时候他写了诗,记录他每一次失眠。有乐府,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燕歌行》。在《杂诗》里,他写秋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也写失眠的自己——“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陪伴他的周围世界——“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他依然能自我克制,更愿意用努力去补偿才华不能及的境界。建安十六年,曹植封了平原侯,得到了五千户的封邑。“建安七子”之中的刘桢、应瑒都成了他的侯府的属官,德高望重的邢颙成了他的家臣,曹操甚至向天下征集有道德有才华的人作为曹植的属官。像是一个大家族,曹植已经分到了他的那部分家产,但是曹丕没有。没有封侯,没有封邑,只有主管替补官员选举的五官中郎将。做着父亲的助手——丞相副,帮助曹操处理公务。曹操打仗开始带着曹植,征讨四方。曹植跟着曹操一路北征,也一路写着他被传颂的诗篇。

  曹丕被留在邺城,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他依然内心焦虑。不敢表现给父亲,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

  建安二十二年,在喜爱与信赖,在才华与可靠中间,曹操终于做出选择:曹丕成为太子。曹丕那天终于绷不住,抱着曹操的臣属辛毗的脖子笑说,辛君辛君,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但他没有高兴太久。建安二十二年,发生了大瘟疫,这一年里,那些曾经陪伴他的文友,徐幹、陈琳、应瑒、刘桢,都死了。作为前途大好的魏王太子,曹丕终于可以不用掩藏他对于命运的悲观。他给王朗写信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那时候的人,对于死后的世界依然有浪漫乐观的幻想,认为那会是一个比此生更美好的世界。而曹丕,他好像在人的耳朵上神经质地大喊,死了就死了啊!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他做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变本加厉,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冬天,他颁布了一道《终制》,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以前的皇帝,总想着要长生不死,传国玉玺上盖着“既寿永昌”,好像如此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千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而曹丕,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醒醒,别做梦了。

  他有多相信死亡与朽坏不可避免的到来,他就有多痴迷于文字的不朽。比较才华总是输的时候,他只有咬紧牙关写下去。他写了一部论文集子《典论》,他还组织一帮人编了一套叫《列异》的鬼故事,是最早的类书。

  不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依然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邺城的大瘟疫里陆续凋零的那些天才特出的文友。他怀念他们一起游园的美好过往。他们设弹棋,戏六博,挤挤攘攘坐着一辆车,在轮子哐当哐当的滚动中间无话不谈。在花园里,浮瓜沉李,从早到晚,直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

  徐幹、应瑒、陈琳、刘桢、阮瑀、王粲,这六个人,加上一个比他们更加年长的孔融,就是后来认为的“建安七子”。这一个时代里,对于世界的认识,对于人类情感以语言表達的边界,以他们为最杰出的榜样。

  时常失眠,心口不一,征战操劳,曹丕并没有活得很久。黄初七年,差不多四十岁时他就死了。魏明帝曹睿虽然在父亲面前常常装聋作哑,却依然是最了解父亲的儿子。他继位之后的第四年,太和四年,曹睿命人将曹丕的《典论》刻石立在孔庙和太学门外,作为曹丕可以比肩古代最杰出学问家的证据。曹睿给父亲定了一个谥号——“文”。

  曹丕心里清楚,在以后的许多时代,他都会被不留情面地与曹植放在一起比较。他也大概晓得,自己也许会被曹植光耀万丈如同太阳的光辉遮蔽。不过,最早的文论作者,最早的七言诗作者,最杰出的散文家,第一部类书的主编……他在自己能够做出努力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作为“建安七子”共同的朋友,提到这个时代,也一定会提到他。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历史给予他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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