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十七岁
那年,我正和联考“拔河”。苍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过日子。十七岁的我,其实还是个孩子,却又常佯装老成,一副历尽沧桑的世故样子。日子过得相当惨淡,理不清的几何困得我动弹不得,没人理会我的想法。老师在上头谆谆教诲,我在人群中神思不属。
黄昏回家,先到街市转角的租书店租看一本哀感顽艳的言情小说,晚上则偷偷躲在被子里记录着如今看来非常无聊的爱恨情仇。对课业似乎一点也不想投注心力,却又经常对着成绩单上的红字干着急。尽管成绩不甚理想,星期六下午台中戏院的爱情浪漫大悲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星期一的早晨最刺激,周会上行之多年的英文、国文抽签背诵,永远让我来不及准备,心存侥幸却又早早做好了“成仁”的应变——只要麦克风报出我的名字,我就直挺挺地一头栽下,佯装昏倒。我在家里床上屡次练习昏倒的姿势,务求兼顾安全与适度的优雅。
那年,我高二。学校忽然调来一位王姓历史老师,他不但玉树临风,而且多才多艺。在课堂上高谈历史因果,旁征博引,唐诗、宋词脱口而出。台上,风流倜傥的老师谈笑风生;台下,情窦初开的女孩怦然心动。被惹起的心事和被扬起的粉笔灰,同时在充满阳光的教室里四处浮动。下课后的黄昏,历史老师和同事一起在球场比赛,初中部的蓝衣和高中部的绿衣将篮球场挤得水泄不通,高楼走廊上也是人头攒动,大伙儿齐心为王老师加油打气,声震云霄。
不打球的日子,王老师通常会到音乐教室里练琴,流动的音符在年轻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历史老师动见观瞻,一举一动都受到万方瞩目。女校里,乍然来了这么一位男性教师,就像在校园里埋下了不定时的炸弹,随时潜藏爆炸的危险。几乎所有被他教过的学生都在瞬间改变志向,决心将联考的第一志愿改成历史系。
我专心上课,努力做作业,花大把时间准备考试,企图以良好的成绩吸引老师的目光。我全力拼历史,将它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发问时,破天荒地一马当先;考试时,奋笔疾书,绞尽脑汁。下课后,好几次拿着在家里“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问题,想去提问,终究还是因为害羞而作罢。
为了争取更多和老师接触的机会,升上高三,我小小使了点诈,当选了班长,表面却佯装被陷害的微嗔!每天起床,迎着晨曦,总是没来由的开心!一向沉重的上学脚步顿时变得轻快。我把王老师的课表牢牢记诵,估量他走过回廊的时间,刻意和他来个“不期而遇”,或故意在他待在教员办公室的时间里送去周记、书法本子,期待能得到一个和他交会的眼神。如果没能如愿,我还会不厌其烦地将周记捧回,等待下一个邂逅的机会。年轻的心真是容易满足,只要一天里能见上老师一面,便于愿足矣!如果老师竟能和我说上几句话,我便要独自躲进缤纷的花圃里,偷偷地吃吃发笑,回味几乎满溢出来的快乐!羞于启齿的心事将胸怀鼓得满胀,像是凭空长出了双翼,扑扑欲飞。在苦闷的年纪里,遇上遏抑不住的激情,对能不能考上大学一点也不在乎,念兹在兹的只是王老师有没有将我摆在眼里。
高三的最后一堂历史课像一场提早的告别式,告别青涩的十七岁。同学们在课堂上高歌“吾愛吾师”,涕泪涟涟,吉他的伴奏哀凄断续,想到踏出校门也就意味着和老师断了关系,简直让人肝肠寸断。有人忍不住趴在课桌上压抑地嘤嘤哭泣,我忘了自己当时是否也加入了饮泣的行列,但清楚记得“誓不相忘”的自我勉励。在那样荒芜的岁月里,一切思考都潦潦草草,涣漫且无法确定,唯其如此,更突显出这份情笃意切的天真烂漫!
我殚思竭虑于一份给老师的毕业纪念品,太贵、太俗、太招摇、太露痕迹……用负面排除法先行过滤,再用正面肯定法严格挑选,我踩着虚弱的步伐在街市里千挑万选,端赖强韧的意志力。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创意,后来发现,叮当作响的风铃原来是大家共同的最爱。
当我背着同学蹑手蹑脚地潜去送礼时,赫然看见老师的桌上业已堆满了礼物,由包装上辨识,大同小异,煞费苦心挑选、自以为独一无二的礼物沉没其间,光彩尽失。我犹如失足掉入深渊,骨断腰折,五脏六腑尽皆易位。想到一年来的苦心焦虑,或者也和这礼物一般,只是寻常。啊!在心仪的老师面前,我是多么痛恨寻常!
寂寞的十七岁终止于高热渐退的夏末。我烫了鬈发、整束了衣装,带着悲壮的心情去向老师告别。老师笑笑,依旧没说什么,只递给我几本题了字的励志书《成功者的座右铭》,要我转交给其他几位送他礼物的同学。自以为已心如止水的我,心竟又如小鹿乱撞起来:老师无以言宣的秘密或者潜藏在书里的某个角落吧?
回家后,脸红心跳地翻了又翻,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从来没有一刻那么憎恨着“怨亲平等”四字,送我的和送同学的书,从题词到内容,全没两样。
“我终究只是寻常。”我不得不绝望地如此承认。暗夜里,我泪如雨下,痛心于老师薄情寡恩,辜负了我对他的深情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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