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卖出去了
连续十天或两个星期,爸爸一从守望山的图书馆下班回到家里,就急急忙忙跑到盖乌拉大街的东端,梅施阿里姆入口对面的邮电局,焦急地等待他第一本书的到来。他已经接到出版通知,有些人已经在特拉维夫的书店看到书了。于是他每天冲到邮局,却两手空空而归;每天他都信誓旦旦,说要是西奈印刷厂格鲁伯先生的包裹第二天还不到,他就去药店,打电话催促特拉维夫的查持克先生——简直令人无法接受!要是书在星期天还到不了,这个星期当中还到不了,最迟到星期五……但是包裹确实到了,不是寄来的,而是私人投送,由一个笑容可掬的也门姑娘送到我们家里——不是从特拉维夫送来,而是直接从西奈印刷厂送来。包裹里装有五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刚印出来,新鲜纯洁,用优质白纸包了几层(上面印刷着某种图画书的清样),用细绳绑着。父亲谢过姑娘,尽管他激动不已,但并没有忘记付给她一个先令(在那年月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在塔努瓦餐馆吃上一顿素餐)。接着他要求我和我母亲走进他的书房,陪他打开包裹。
我记得父亲是怎样控制住自己澎湃的激情,没有劳神把捆包裹的绳子揪断,或用剪子剪断,而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把绳子上的结一一解开,极其耐心,并使用了他坚硬的指甲、裁纸刀刀尖、曲别针针尖。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有扑向自己的新作,而是慢慢拿开绳子,挪开纸包装,像羞答答的恋人,轻轻用手指触摸最上面一册书的封面,温柔地将它贴近脸庞,有点急促地翻动书页。他闭上眼睛轻轻闻着,深深吸入新鲜的墨香,新纸的芬芳和令人欣然陶醉的糨糊气息。然后,他才开始翻阅自己的作品,首先翻看索引,仔细查看补遗和勘误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约瑟夫伯伯写的前言,还有他本人的序言。他在扉页上流连忘返,再次轻抚封面,接着,担心母亲可能会暗暗地嘲笑他,抱歉地说:“刚出版的新书,第一本书,就像我刚刚又有了一个孩子。”
“什么时候给它换尿布,”妈妈说,“希望你招呼我一声。”
说着,她转身离开了房间,但没一会儿工夫,她手拿圣餐葡萄甜酒和三个小酒杯走了回来,说我们应该举杯庆贺父亲的第一本书出版。她给他们二人倒了一些酒,给我倒了几滴,她甚至可能亲吻了他的额头,他则抚摸她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妈妈在厨房的餐桌上铺了一块白桌布,仿佛在过安息日或是节日。她做了父亲最喜欢吃的饭菜,热气腾腾的甜菜汤上面漂着一大块洁白的奶油。爷爷和奶奶也来和我们一起简单庆贺。
父亲喜出望外。他把一本书送给他的父母,另一本书送给约瑟夫伯伯,第三本书送给他亲爱的朋友以色列·扎黑,另外一本我不记得送给谁了,最后一本他保存在自己图书室里一个显眼的书架上,舒适地靠近他那位约瑟夫·克劳斯纳教授伯伯的著述。
父亲的幸福持续了三四天之久,他的脸便阴沉下来。正如他在包裹到来之前整天冲向邮局一样,现在他每天冲向乔治王街的阿西亚萨夫书店,那里陈列了三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等着出售。第二天,三本书原封不动地摆放在那里,一本也没有卖出去。第三天还是如此,接下来的日子依旧。
“你,”父亲脸上挂着凄然的微笑对他的朋友以色列·扎黑说,“每六个月写一部新长篇小说,所有漂亮姑娘立刻把它们从书架上一把抓下来,径直拿到她们的床上;而我们这些学者,多年殚精竭虑,逐一核实细节,逐一查对引文,一个脚注都要花上一个星期,但谁会劳神去读我们的东西呢?倘若幸运,我们这一领域的两三位‘难友’会阅读我们的著作,之后会将其驳得体无完肤,有时甚至连批驳都没有——我们完全被忽略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阿西亚萨夫书店里的书还是没有卖出去。父亲不再诉说自己的悲哀,但是整个房子似乎充斥着一种味道。他刮脸刷碗时不再哼唱跑了调的小曲,他不再给我背诵吉尔伽美什事迹、《神秘岛》中的尼摩船长或是塞勒斯·史密斯工程师的历险记,而是愤然潜心于散落在书桌上的参考文献——他的第二本学术著作将会由此诞生。
突然,过了两个星期后,他在星期五晚上喜气洋洋地赶回家中,浑身发抖,像小男孩当众被班上最漂亮的小女孩吻了一下。“它们都卖出去了!都卖出去了!一天之内都卖出去了!不是卖一本!不是卖两本!三本全卖了!全部!我的书卖出去了……沙科纳·阿西亚萨夫将从特拉维夫的查持克那儿再订几本!他已经订了!今天早晨!通过电话!订的不是三本,而是五本!他认为这还不是最后一次!”
我母亲再次离开房间,回来时拿着令人作呕的圣餐葡萄甜酒和三只小酒杯。不过此次,她没有劳神做漂着奶油的甜菜汤,也没有铺白桌布,而是建议他们二人明晚去爱迪生影院,看他们都崇拜的嘉宝领衔主演的佳片首映。
我则被留给小说家扎黑和他的夫人,在他家吃晚饭,规规矩矩地,直至父母在九点或九点半时归来。
于是他们走了。扎黑太太大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然就是去邻居家串门了,扎黑先生建议我去他的书房。书房和我们家里的一样,也是卧室、客厅,什么都在一起。那曾经是我父亲学生时代的房间,也是我父母的房间,显然也是孕育我的地方,因为直到我出生的前一个月,他们仍住在那里。
扎黑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突然注意到沙发旁边的小咖啡桌上不多不少摆着四本一模一样的《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一本摞一本,像在书店一样。我知道有一本是父亲送给扎黑先生的,上面有父亲的签名,另外三本我无法理解。我话到嘴边正要问扎黑先生,但在最后一刻,我蓦然想到那三本是今天才買的——经过在阿西亚萨夫书店里漫长的等待。感激之情从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扎黑先生看见我注意到这几本书,他没有笑,但微微眯着的眼睛斜觑了我一下,仿佛默默地接受我做他的同谋。他没说一句话,弯腰捡起咖啡桌上四本书里的三本,悄悄地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我也秘而不宣,从未向他或我的父母提起此事。直至扎黑先生英年早逝,直至父亲离开人间,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此事。直至多年以后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女儿努里特·扎黑,她似乎并未对我所说的事情留下什么印象。
我数遍自己两三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几十年来和我关系密切,友情深笃,然而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他们做扎黑为我父亲做过的事。谁都说不准这种慷慨的“诡计”会不会展现在我的脑际。毕竟,在那个年月,他和其他人一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至少花去了他买亟需衣装的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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