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颗后悔药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错过自己希望拥有的生活之后,还能重新踏入那条远去的河流?一
那时候我刚来北京,在靠近西五环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
有一天,我从公主坟回学校,看见路边有个餐厅,门口有块牌子,上面写着:急招用工,下面还有行小字——兼职也可。
我走了进去,餐厅不大,装饰得倒也雅致。前厅坐着的人听说我是来应聘的,冲后面喊了一句:“老板,有人面试。”
然后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从后堂走出来,问我:“学过厨师吗?”我说没。他又问:“跑过堂吗?”我说也没。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吧,我们晚上有麻辣烫,需要人穿串,工钱根据你串的数量和卖出去的数量来计算,你要不要做?”
想起裤兜里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纸币,我说:“做。”
二
第二天,我就开始去那家餐厅上工。由于手忙脚乱,又缺乏经验,算账的时候,有人一直在旁边笑话我,说:“还是大学生呢,账都算不过来。”那一刻,我还挺窘迫的。
然后便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他第一天来,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红脸大汉,30多岁——他是餐厅的大厨,姓雷,大家都叫他雷厨。雷厨这么一说,周围的笑声都停止了。老板连忙过来打圆场:“没事没事,第一天这样已经不错了。”
因为这句解围的话,我很感谢雷厨。
几天后,情况就开始发生变化——我不仅能对上账目,穿串、卖串的数量也比最初增加了不少。
老板很意外,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说做到账目清楚其实很简单,每桌按时间、批次、荤素记录清楚就好。但后来在整理记录的时候我发现,不同菜品大家拿的不一样,有的多有的少,而且很有规律。我就把客人爱吃的多准备一些,不爱吃的少弄一点儿。另外天气热的时候,不同食材的保鲜期不一样,时间久一点儿的,我就多准备一些;时间短的,少准备点儿就行了。为了不造成浪费,我把前几天食材消耗的数量、时段做了个统计,算出大概的平均值和最低值。这样,就算来了很多客人,我也不会手忙脚乱。
老板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不住地点头。一旁坐着的雷厨也欣赏地看着我,说:“谁说读书没有用,人家才做了一个星期。”
三
忙碌的周末过后,周一的生意相对清闲。这一天我去得早,雷厨正坐在门口抽烟,我们就聊了一会儿。
我这才知道,他是读完高中去学的厨师。“当年我就想,等弟弟们把书读出来了,我就不做厨师了,还回去读书。可没想到一穿上这身衣服就脱不下来了。现在想起来,没有继续读书就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雷厨说完,长长地吐了口烟。
我说读书要花的时间太多了。我的同学有的初中毕业就工作了,我本科读完了还在上学。有次聚会他们还笑话我,说他们都挣了十年钱了而我还在读书。
雷厨嗤笑一声:“别听他们的,他们不懂。”
当听说我学的专业是英语时,雷厨的眼睛忽然一亮:“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英语,可惜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你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我有点儿意外,嘴上连忙说好,心里却觉得奇怪:做厨师……学英语干什么?
雷厨听我答应了非常高兴,猛地一拍我肩膀:“这样吧,我跟老板说,你不用在外面穿串了,你进后厨来给我帮忙!”
就这样,我告别了穿串的工作,成了雷厨的帮工。
四
熟悉餐饮行业的人都知道,这行规矩很多,比如,餐厅是老板的,后厨是大厨的;后厨除大厨和助手之外,基本不让别人进去。这种规矩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确保技不外传。
雷厨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切肉——他说当年他做学徒的时候,师傅最先教他的是磨刀。但他大手一挥:“估计你也没那么多时间学,就学点儿简单实用的吧!”然后我就天天在后厨切肉:肉丁、肉片、肉丝、肉馅……各种肉材质不同,切法也不同……
在后厨当小工和在外面穿串的工作比起来,就是相对有规律,除了饭点儿前后忙碌点,别的时间都相对轻松。这天刚忙完,收拾干净坐下来,我就见雷厨拿出一本书:“兄弟,你教教我。”
我一看,居然是《新概念英语》第一册。之前听他说要学英语,我一直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他是来真的。
见我意外的表情,他哈哈一笑:“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没有继续读书觉得很后悔,想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捡起来。”
我翻开书试着跟雷厨讲了一下,发现他的基础很差:除字母之外,连音标都忘得差不多了,还得从头去讲。就算这样,十分钟前讲的,十分钟后他准会忘掉,背个单词更是满头大汗,完全没了在后厨叱咤风云的利落劲儿。
对于这种情况,雷厨觉得很不好意思,总说自己笨。我说你并不笨,只是太久没摸书本了,就跟我从来没学过切肉一样。
就这样,上工时,雷厨教我厨房里的事;下工时,我教雷厨学英语。这种情形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有次老板看见忍不住笑了:“老雷,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厨师做得好好的,非去学英语,也不想着学点儿有用的!”对这样的话,雷厨就当没听见。
五
后来,如有客人太多忙不过来的时候,雷厨还会让我帮忙炒菜。当然,他让我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并不复杂,我也越做越有信心。
除了炒菜,雷厨还教我做泡菜,他做的泡菜醇香扑鼻,让人入口难忘。
有一天餐厅休息,我带着雷厨去了趟大学英语角——20世纪末,网络还没有盛行,信息交流并不便捷,英语角曾是很多外语爱好者交流的场所。
第一次去的时候,雷厨觉得特别新鲜,在每一对交流者旁边仔细地听。我看他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问:“你都能听懂?”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一句都没听懂……”他看着英语角里簇拥的人群,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居然有这样的地方,真是没想到啊。”
转眼就有个小姑娘上来和雷厨用英语搭话,雷厨搓搓手,兴奋又窘迫地说:“Mynameis……”
那天晚上,我们坐公交回来的路上,雷厨好半天都没说话。
六
有一天客人很多,雷厨又让我帮忙炒菜。我正做到半截儿,老板忽然出现了,怒气冲冲地指着我说:“喂!你在干什么?”
我顿时被吓傻了,倒是雷厨很镇定地说:“客人太多,他就是帮帮忙而已。”
老板的怒色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一天厨师都没学过,能帮什么忙?客人怪罪起来怎么办?”
雷厨不以为然地说:“客人怪罪起来,也是我没炒好,扣我的錢就是了。”
老板继续冲雷厨发泄着不满:“答应让他帮忙我已经算网开一面了,你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安分做,去学什么英语?现在还让一个愣头青出来掌勺……”
他正说得激动,雷厨忽然抬起头,手指着我,瞪着老板,吼了一句:“让他掌勺怎么了?你看他,是一辈子做这事的人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瞬间浇灭了老板的怒火。老板看了看雷厨,又看了看我,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来,然后悻悻地走了出去。
“别愣着了,赶紧把菜送出去。”雷厨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样子。
那天晚上收工,我向雷厨说了声“对不起”。他摆摆手:“这不关你的事,我说过,出了问题有我顶着。”
看着他,想起这些日子在这里受他的照顾,我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他却笑着说:“如果真要谢,我还得谢谢你。”“谢我?”“是的,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有些失去的东西还是能够找回来的。”
七
后来,我接到去报社实习的通知——是我很喜欢的一家报社,在当年的京城正如日中天。当天收工,我就向老板提出辞职,他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然后就是向雷厨告别。他并没有挽留我,只是问了问报社的情况,便非常认真地说:“去吧,好好努力,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想起刚来这里时他说的那些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像你说的,要做不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后悔了也没关系,我都能找到后悔药,你也可以。”
“可惜我没法再教你学英语,也没法再带你去英语角了。”我拿出一本英汉词典和几本工具书,“雷哥,这些送给你。另外,自学对你来说难度还是有点儿大,你每周不是有半天休息吗?人民大学那边开设英语周末班,有老师教,基础不好也可以去,比较适合你的情况,如果你还想继续学英语的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就这样,我告别了那家餐厅,也告别了雷厨。那是1998年的秋天。
那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妈妈做饭时,我忍不住动手炒了个菜,把她看傻了。她惊讶地说:“你以前在家可是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怎么去北京读个书居然学会炒菜了?”我爸拿起筷子一尝:“味道真不错。”
其实雷厨对我的影响远比我当年意识到的多,比如每当面临重大选择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雷厨的话,然后问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
八
当年一别之后,我再没见过雷厨。之后我十多年的人生轨迹跟餐厅的后厨再无交集。后来那地方拆迁,那家餐厅也消失了。
那时候不比现在,通联相对不便。读书时的我连手机都没有,只给雷厨留过一个寻呼机号,没多久寻呼机也成了文物。
2016年2月,我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其间和一位留美同学聚会,她说要带我去一家很好吃的餐厅吃饭,我们就开车来到新泽西州靠近纽约的一家中餐厅。
餐厅很雅致,菜的味道也不错,还有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天府。
吃着吃着,我忽然感觉旁边有人一直朝这边看。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同学扫了一眼说:“他是这家餐厅的大厨兼老板,已经来美国很多年了。”正说着,那人走了过来,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你是……小曾?”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就是——雷厨!
这意外的重逢让我们又惊又喜。谁也想不到,时隔18年,我和雷厨居然会在地球另一边的美国再相见!
深谈后才知道,我走之后,他真的每个周末都去上英语班,坚持了两年。没多久,一家著名的五星级酒店招大厨,因为他是应征者中少有的会英语的大厨而入选。几年后,他又被派到美国工作。再后来他就留在这里,开了这家餐厅,还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来。
提起当年,我们俩都不胜感慨。“那时候很多人都笑话我,一个厨师还学什么英语。我也只当是弥补当年的遗憾,万万没想到会有后来的机遇,人生真是奇妙至极。”
是啊,就像当初雷厨给我的生活留下痕迹一样,原来我也成了他把握人生际遇的助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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