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和手背
一老家那栋挺了三十年的泥瓦房,终于没挨过今夏密集的降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塌了。
我是在第二日早上得到这个消息的,万幸的是,爸妈都没事,暂时借住在亲戚家。
微信群里,亲友们一遍又一遍提醒我,让我赶紧想办法,而我整个人都是蒙的。这时,姐的电话打了进来:“咱们都带着钱回去,房子肯定要重盖,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爸妈,别让他们着急上火。”
我连连应允。给领导打电话请假,带上银行卡和少量衣物,直奔火车站。
到家时已是下午。昔日的农家小院只剩一片断壁残垣,妈红着眼眶,被几个姨围在中间安抚,爸和几个男性亲属正在废墟里刨能用的东西。我进院子的声音不大,却被所有人察觉。他们齐齐地看向我,眼神中写满了依赖,仿佛主持大局的人终于回来了。
“看,顶梁柱回来了。”三姨安慰妈妈。其他亲友纷纷附和:“就是,幸亏你们养了个有出息的女儿,真不枉费你们当年勒紧裤腰带把她培养出来。”亲戚们把我叫过去,和我商量重建家园的事。“重新盖房得12万,”二叔对我建议说,“你和你姐商量一下,看各自能出多少?我们觉得你应该多出点,毕竟你读了大学,而你姐没有……”在众亲戚殷殷的注视中,我脱口而出:“我拿7万。”
二
我的储蓄卡里只有4万,还差3万,只好透支两张信用卡。因为在家帮不上忙,也没有地方住,第二日我就回来了。下了车,重新站在这座我闯荡8年的城市里,我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
我有一套一居室,每月还贷1200元;有一份听起来不错,实则快要撑不下去的工作,随时可能会被裁掉;现在又多了3万元的债,我不知道下个月要怎么过。这就是“顶梁柱”的真实现状,但我不愿意和任何人提及。
那天晚上,姐给我打来电话:“你一下拿出那些钱,吃得消吗?”她说话的语气一如从前,可当下我却觉得有些刺耳,甚至觉得她在坐等围观我的落魄。
当年,家里实在太穷,爸妈没办法,只能在我和姐之间选了成绩更好的我继续上学。姐初中毕业后,便跟着同乡外出打工。为了谋生,她在雪糕厂拌过奶油,在食品厂做过辣条,在服装厂做过缝纫。她回家的次数不多,也不愿与我亲近。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我明白,她心里憋着不甘和委屈。
后来,姐遇见了姐夫,二人结婚后一起南下打拼。因为勤劳肯干又赶上好时候,赚到第一桶金后,他们带着娴熟的手艺回来了,专做软包家具,只用了小半年,就在家装市场闯出一番天地。
我大学毕业后,和小伙伴挤破头去争一个月薪只有2200元的岗位时,姐买了房;我费劲地从城中心的女生宿舍搬出来,只租得起一个单间的时候,姐买了车;我换了份还算靠谱的工作,买房成为房奴的时候,姐已经买了第二套房,拥有了安逸的生活。
三
迷茫两天后,我开始面对现实,找了多份兼职——下班后去串吧当服务员,周末去大街上发广告,赶上节日还把自己塞进卡通人偶装里,在大街上蹦蹦跶跶招揽顾客。
那日中午,我摘下沉重的小豬佩奇头套靠在商场的一个角落里,咕咚咕咚地灌着瓶装水时,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女人歪着脑袋向我靠近。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最怕遇见的人就是我姐,不愿意让她目睹我的惨状。
此时此刻,我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她站到我的面前,看了很久,用手捋了捋黏在我脸颊上的几绺头发。
“你在这干吗?今天30℃,你穿这个,会中暑的!”说完,她放下手里的包,要把我从人偶装里拉出来。
我要是被她拉出来,一上午就白干了,所以拼死不从。她没办法,只好坐在一边等。
我重新套上小猪佩奇的头套,跳到烈日下去招揽顾客,尤其是那些带了孩子的人。因为小孩子都特别喜欢我的形象,不停地要跟我合影。满足所有小朋友的要求后,我感觉自己热得快要虚脱了。
还好,下班了。从工作人员那里拿到200块钱,我感觉心情好多了。
姐没走,她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当工作人员和我约定下周的活动时间时,姐连忙阻拦:“下周不来了,她有事儿。”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是姐打破了沉默:“你没有钱,干吗要逞强?”
“那本来就是我该拿的,当年妈让我继续上学,就是希望我能有出息,将来多帮扶家里,是我不争气。”说到这儿,我真的特别愧疚。
姐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我也想开了,如果当年继续读书,以我的成绩考不上好学校,过得可能还不如今天。”
那天晚上,姐执意住进我的小蜗居。我们已有多年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了。那些年,她是不甘的,我是自责的。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难以逾越。
“家里盖房的钱,还是我来拿吧,把你的卡号给我。”姐忽然说。
“我觉得这是我应该拿的。”我倔强地扛着。
“因为这7万块钱,我妹得穿着大棉套在太阳底下烤,我怎么忍心。”
我有点扛不住了,说:“是我自己没出息,不用别人管。”
“别人?我是别人吗?我是你姐!”姐的这句话,让我彻底崩溃了。我伏在她的腿上号啕大哭起来。我一直以为,从我们各自站到分岔路口的时候起,我就失去了姐——那个小时候处处保护我、从不准任何人欺负我的姐。可时过境迁,姐又回来了。我曾经只怕她知道我过得不好,现在却是她第一个知道我过得不好。
第二天,姐给我转了7万块钱,让我尽快把欠款还上。我推辞:“至少我也该承担一半,怎么能都让你拿。”她像小时候一样捏我的脸:“谁条件宽松,谁就多拿点,干吗分得那么清?现在我罩着你,将来你再罩着姐,别再争了,我是你姐,听我的。”
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新房建起来了,我和姐的关系,也完成了“灾后重建”。如今,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你姐”,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援手伸向我。
她说,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过得好坏,亲姐妹之间,就该相依相偎,相亲相爱。等以后爸妈不在了,我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就像手心和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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