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鱼案
嘉靖年间,陈瑜任沧县知县。刚到任上,他就打听到沧县最有名的菜肴乃是远望楼的汆花鲢,于是兴致勃勃地赶去品尝。谁知却被一根鱼刺卡了喉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来。陈瑜一气之下,竟下了一道荒诞无比的命令:沧县境内,不得出售有刺之鱼。可是,哪里有没刺的鱼呢?
这明明就是断了“鱼”人的生计啊。沧县境内有两条河,一条是大运河,另一条就是子牙河。两条河里都盛产鱼,沧县里就有很多人靠着鱼为生。渔民是专门打鱼的,鱼贩子专门贩鱼,饭庄则专门做鱼。远望楼的生意就靠着鱼呢,陈知县这命令一下,大掌柜宋思成快急死了。
陈瑜是在他的饭庄上被鱼刺卡到的,也因此发布了这条命令,同行们定然怪罪到他,他要是不把这个命令给废了,往后就甭想在沧县地界上混了。宋思成就以赔礼道歉为名,送给陈瑜百两白银,想借机疏通疏通。谁知陈知县退回了银子,也不肯见他。
远望楼不做鱼了,那就是藏起了金字招牌,生意一落千丈。眼看着生意惨淡,入不敷出,再不把客人们招揽回来,那就要赔本儿了。宋思成转了转眼珠儿,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吩咐厨子们,只做鱼头,改名为汆鱼头,乃是那道招牌菜的改进作法。
远望楼重新推出了招牌菜,已多日不闻鱼腥味的饕餮客们蜂拥而至。宋思成看着店堂里又坐满了食客们,小二穿梭般地奔跑着,一时兴奋无比。就在这时,捕头刘兴带着几个捕快气势汹汹地来了,进门就喊:“宋掌柜,你好大胆子,竟敢违抗知县大老爷的命令,做上鱼啦!”宋思成忙着迎上去,赔上笑脸,说道:“刘大哥明鉴。知县大老爷下令了,小民哪敢违反?不过,知县大老爷是不许卖带刺的鱼,小民卖的只是鱼头,还仔细地检查过了,一根刺都不会带。”
刘兴说道:“宋掌柜你还蛮懂规矩的呀。兄弟们也是奉命来检查这些鱼头里带不带刺!”他一挥手,那几个捕快就奔到每张桌前,把鱼头扒拉来扒拉去,看看里面是否有刺。让他们这么一扒拉,鱼头整个散了架,更何况他们又把鱼头凑到眼前看着,鼻子和嘴巴几乎沾到鱼头上了,有的更恶心,口水都流下来。等到他们检查完了,食客也没吃的心情了,匆匆结账走人。
如此折腾了3天,再也没食客来点这道菜了,宋思成急得直跺脚。他悄悄把刘兴叫到一边,塞给他20两银子,苦苦哀求他:“刘大哥,你就放过我吧。我这小本儿生意,禁不住这么折腾啊。”刘兴不接他的银子,小声说道:“我奉知县大老爷的命令行事,哪敢自作主张?宋掌柜,知县大老爷既然不让做鱼,你就别做了。”宋思成急得要上房了:“不做鱼了,客人们吃啥呀!”刘兴冷冷地笑笑说,那他可管不着了。
宋思成急得要死,这时候,同行们也开始向他发难了。先是有人偷偷往远望楼门外泼大粪,接着就有人来挖厨子,到后来更严重,来送货的小贩半路上就被人截走了,他派伙计出去买菜,居然没人敢卖给他。同行们还传递给他一个信息,不把知县大老爷摆平,取消了那个荒唐的命令,大家就一起死掉吧。
宋思成无奈,只得凑了200两银子,又去拜望陈知县。想不到,陈瑜当即升堂,命令衙役把他押上堂去,指责他三番五次地行贿官员,乃是要拉拢腐蚀官员,居心不良,按律当责。于是,没收了那200两赃银,又命令衙役把宋思成拉下堂去打了10大板,然后丢在大堂外。
宋思成恨得牙根儿痒痒。他没想到陈瑜如此奸滑,收了自己200两银子,一点儿感念没有不说,还打了10大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枉的送礼人吗?宋思成越想越气,越想越冤,越想越恨。他这会儿就剩了一个念头:报复这个吸人血都不眨眼的混蛋!
宋思成被打伤了,一时再难操持饭庄的生意,只得交给了兄弟打理,他则回家养伤。他的老婆茹氏,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见他被打成这个样子,自然十分心疼,一面请了郎中来给他看伤开方子,抓了药精心熬制,定时喂给他吃,一面也精心做些吃食,只盼他早日养好了身子。但宋思成得的是心病,又哪里吃得下?茹氏更是万分焦灼。
这一天,宋思成正在房中躺着,忽然闻到一股股的鱼腥味儿飘过来,忙着爬起身,来到厨房。只见茹氏正在灶膛前忙碌,就问她:“你做了鱼吗?”茹氏点头。宋思成叹了口气说:“知县大人已经下令,不许人卖有刺的鱼。想不到还有人敢卖,胆子也真是大。若是被逮到了,不免跟我一样。下次若是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不要铤而走险了。”茹氏点头应了。
片刻之后,鱼已蒸好,端上桌来。宋思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但觉味道奇好,又用舌头寻刺,却未寻到,不觉奇怪地问道:“这鱼没有刺吗?”茹氏点头道:“你放心吃吧,一点刺都没有。”宋思成一听就犹疑地睁大了眼睛。给鱼去刺,一直是厨子做鱼菜时遇到的最大难题,也从未有人能彻底解决。如果老婆真有绝招解决了,他就敢放心大胆地卖没有刺的鱼了,知县大人也会拿他没办法。他又细着品了品,鱼肉里确实没有刺。他再吃了两口,也都没有刺。他不禁惊奇地问道:“你快告诉我,怎么能把鱼刺彻底去掉?”
茹氏捂着嘴巴笑起来。宋思成被她给笑毛了,奇怪地问她:“你笑啥?”茹氏说:“我给你做的不是鱼,所以就没有刺。”宋思成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不是鱼?可我吃着就是鱼啊。”茹氏这才说,她看宋思成吃不下饭去,心里那叫一个急,就想着竭尽所能,给他改善一下。宋思成素爱吃鱼,但眼下已没人敢卖鱼了,她灵机一动,就想到了做条假鱼。她想到豆腐跟鱼肉最像,但没有鱼肉细腻,于是,她就在黄豆中加入了薯粉,又加入鱼酱,磨出了特殊的鱼豆腐,并塑成了鱼形。她又怕鱼豆腐干涩无油,又在蒸制的时候在盘子里放了一块肥肉。如此,就蒸出了这条足以以假乱真的假鱼。
宋思成听了,拍手叫道:“妙!”
茹氏被他一夸,就羞红了脸。
宋思成看着那条假鱼,眼睛一亮,不觉拍手叫道:“有了!”他叫过茹氏,嘴巴贴在她耳朵边上,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茹氏听得目瞪口呆,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哆哆嗦嗦地问道:“这、这行吗?”宋思成咬牙切齿地说道:“再不铤而走险,咱家的远望楼怕是要保不住了!”茹氏只好点了点头。
当下,宋思成坐上马车,赶回沧县县城,经过两天的准备,又大张旗鼓地推出了那道招牌菜——汆花鲢。即刻,远望楼里就食客如云了。10多天前,他被打了板子,真是杀一儆百啊,城里的饭庄再没人敢做鱼菜了,那些饕餮之徒早就馋得眼睛都绿了。这时候远望楼忽然推出了这道鱼菜,他们哪能不蜂拥而至。
刘兴听到信儿,又带着捕快们赶过来,看到小二们果然在给食客们上鱼,二话不说,绑了宋思成就走,这边又赶走食客,封了远望楼。
陈瑜即刻升堂,质问他怎敢违背自己的命令卖鱼。宋思成只是闭着嘴巴不肯说话。陈瑜气极,命衙役把他关进大牢。
第二天一早,他又升堂讯问宋思成,宋思成仍是不肯开口说话。陈瑜气极,正要命衙役把他关进大牢去反省,却忽然得报,说是知府大人到了,他忙着带队迎接。
再说茹氏早已接受了宋思成的吩咐,专在家中等待消息。这一天,她得到小二来报,说是大掌柜被知县大人抓走了。她马上坐着马车赶到沧州城,到知府衙门击鼓鸣冤。沧州知府岳大人马上升堂问案,茹氏说自家丈夫在饭庄中卖豆腐被知县大人抓走,投入大牢。岳大人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传出去难免成为笑柄,只怕自己这个知府也当不成了。见当日已晚,就留茹氏在城中住下,次日一早,就带着手下赶到沧县来了。
岳大人上来就问:“陈知县,你可抓了宋思成?”
陈瑜忙道:“抓了。”
岳大人又问:“为何抓他?”
陈瑜振振有辞地说:“下官已经下令,严禁县内贩卖鱼类。可他违抗下官之命,仍是卖鱼,下官故而抓他。”
岳大人转脸问茹氏:“你不是说你丈夫卖的是豆腐吗?”
茹氏慌忙跪倒说:“小女子的丈夫卖的就是豆腐。”
岳大人见宋思成就跪在堂前,问他:“你卖的究竟是鱼还是豆腐?”
宋思成道:“是豆腐。”
陈瑜气得要死,大骂这两个人是刁民,睁着眼睛就说瞎话啊,幸好远望楼还封着,那些鱼就在桌子上,没人敢动,现在就成了证据啦。岳大人也想一证真伪,就带着一众人等赶往远望楼。
封条一揭,推开门,却见桌上还都摆着菜,果然就是那道招牌菜——汆花鲢。陈瑜忙着说:“大人明鉴,这可不是鱼吗?”宋思成理直气壮地说:“那不是鱼,是豆腐!”陈瑜快被气死了:“大人,请你尝一尝,看看那是鱼还是豆腐!”
岳大人也被他们搞糊涂了,一时难以决断。但物证既在,尝一尝也就可见分晓。他就夹起来尝了一口。但觉味道奇好,不禁赞道:“好,真好。”陈瑜问道:“大人,你说这是鱼还是豆腐?”岳大人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来吃鱼的,而是来问案的,忙着用筷子扒拉开鱼肉,仔细一看,果然看出这鱼真是豆腐做的。陈瑜凑过来看,也看清楚了。他只得过去给宋思成行了一个礼,说道:“本官冤枉大掌柜了,这里给你道歉了。”
宋思成看岳大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邀请岳大人和陈知县,尝尝他做的豆腐鱼。这两位倒真不禁请,他这一说,立马笑吟吟地应了,坐下来,等着厨子重新上菜了。那些手下就没那么讲究了,把那几桌剩下的豆腐鱼,全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岳大人吃得高兴,临走时留下墨宝:素鱼。
从那以后,远望楼的素鱼就声名远播,很多食客都慕名前来。沧县城里的那些饭庄看到了赚钱的好机会,哪肯放过,纷纷效仿,有的制作水平还超过了远望楼,把素鱼卖到了保定府、北京城、天津卫。
陈瑜任期将满,他又发布了一道命令:取消鱼禁。
这天,他来到远望楼饭庄,叫来宋思成,对他说:“宋掌柜,本官就要离开沧县了,却有个愿望未能实现,不知你是否肯帮本官这个忙呢。”宋思成忙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陈瑜感喟地说:“本官早就听说你做的汆花鲢名满天下,却无缘痛快淋漓地吃一回,你可否再给本官做一次?”宋思成一惊:“大人不怕再被鱼刺扎到吗?”陈瑜笑道:“本官生在江南,天天吃鱼,又怎会被鱼刺扎到?”宋思成更是不解了:“几年前,大人刚来沧县,可不就被鱼刺扎到了吗?”陈瑜狡黠地一笑说:“那是本官故意的。被扎到了,才好找个理由禁鱼啊。”
宋思成更是迷惑了:“我一直没想明白。大人为什么要禁鱼呢?”陈瑜无奈地一摆手,说他坐船来上任,就听船家说,只因沧县城中的饭庄做得一手好鱼,这河中的鱼都快被打绝了,他就想下个鱼禁,让这河里的鱼长上几年,不能为了一己之口福,断了子孙们的活路。这几年鱼禁下来,河里的鱼多了,也大了、肥了,他想也该解禁了。
宋思成心里一惊。直到此时才明白,他暗暗骂了几年的知县大人,原来竟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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