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哲学家
1如果有人非要问我历史学得如何,我的回答注定让他失望。要是我说我对我和奶奶的交往史吃得最透,接着还正经八百地说奶奶是哲思深厚的大方之家,免不了有人会把大牙笑掉。
我承认历史——甚至“历史”这个词——和我在彼此眼里都很陌生,我也承认这一生里,奶奶的农民身份链条从来没有过一天的断裂。可是,人们得承认,没有一段历史离得开农民的喂养,也得承认,一个农民的哲学范畴,有可能远远超出一亩三分地的边界。
2
我总算明白了。人与人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就像书桌上的一摞书,高低上下随时可以变换,书桌和书却永远只能固守在自己的位置。
番茄转红了,奶奶挑了几个,让给外太祖母送去;核桃饱满了,奶奶装了一篮,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鸡子变成鸡婆了,奶奶凑了一钵蛋,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那时,外太祖母是我家最年长的老人。
老人住的地方,离我们三四里地。很多时候,奶奶轮番差使她的子孙后代,替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并在一次次的往复间,强化对血缘的追溯与体认。而我对于这年复一年行走意义的认知更进一层,是在外太祖母有说有笑的面容被一块冰凉的墓碑置换以后。当我再也不能看着老人的小脚因为我们的到来搅动起满屋风云,我终于知道,那条蜿蜒在稻麦荷菽间的小路,不光是连接奶奶与母体的脐带,还是我读到的第一部人生之书。
3
奶奶的八个儿女中有五个“出去”了。“出去”,就是蜕了“农皮”,吃上公粮。要知道,在当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自己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对有人“出去”的人家就有多么歆羡。
而这只不过是奶奶威望广厦的四梁八柱。让她成为平地高楼的,是几十口人几十年里对她绝对服从、绝不冒犯、绝顶孝顺的自觉自愿。
一个人的权威,是自己苦心营造的还是别人顶礼奉送的,实在有着本质和品质的不同。奶奶的优越感就是这样养成的吧。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如今这日子,给个省长当,我也不舍得换。”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挤对她,我才不会客气。
奶奶才不理会我的小肚鸡肠,慢腾腾地说:“你看电视里好多有权有势的人,下面的人当面叫你大人,背后骂你小人,有啥意思?我这个乡巴佬活得倒还实在些——至少,这家子人没哪个对我不是巴心巴肝。”
奶奶接着又说:“人家服你,生产队长也受人尊敬;人家不服,占地再宽,还不是白铁皮一张。”
4
奶奶端坐在八仙桌边,或者斜倚在卧榻之上,我所看到的,从来都是她不怒自威的气度、宽和从容的气场。
还在三四岁时,儿子就已知道,但凡家里有稀罕东西,在孝敬老祖前,是绝不可以碰一下的。他起初也感到委屈,后来就通泰了:没有老的就没有小的;老的没有,小的就不能有。这句话,当然是我告诉他的——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自然,父亲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对他讲的。
奶奶传给后人一句话,进而顺理成章地从这句话里得到丰厚的回报。还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奶奶就坐飞机逛过北京,乘轮船游过三峡,搭火车打望过连天碧草、大漠黄沙。多数时候,奶奶留守家中,于是,她的散布在外的子孙的孝心,顺着邮路“四方来朝”,此起彼伏,源源不断。
5
1979年春天,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归来,她被家里人剥夺了劳动的权利。奶奶到底闲不住,她要忙的事不少,最重要的是和周家幺爷爷一起烧香、念经。
周家幺爷爷是“五保户”。虽是一介女辈,但村中无论老少,均以“周家幺爷爷”相称。奶奶和她一起念的是经书。印象中,蝇头小楷疏朗有致地落在那线装手抄本上,要说内容,却是记不起了。
和周家幺爷爷一样,奶奶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她的记性也说不上好,离开书,不管前三句如何顺畅,第四句准保卡壳。但手一碰到书,那些字酒醒一般,立马就活跃起来。
“为啥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周家念经呢?”我不明白。
“因为她没儿没女,孤苦伶仃。”奶奶说。
在这件事上,我真有些后知后觉了——每次出门前,除了经书,奶奶总会带上一点别的东西,比如一把挂面,或者几棵白菜。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人老了会眼花,但观音菩萨不会。”
那时少不更事,奶奶的话,我与其说并未在意,不如说并没听懂。直到今天,从时间的回音壁上,我才读懂奶奶话里的话:嘴上念的是一本经,心里念的是另一本经,就算你骗得过自己,总还有一双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眼睛,会把真相看穿,把你看透。
奶奶高格又低调地活着,不知疲惫。
6
土地是叔叔姑姑们跳出“农门”后蜕下的“皮”。爸爸常年和他的小本生意一起在外漂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责任田,母亲不得不大包大揽。两个哥哥参军后,我成了母亲唯一可以指望的帮手。喂猪垫圈,洗衣做饭,占据了我一天的大多数时间,而一俟放了农忙假,这些繁复琐碎之事,全然上不得桌面。
所幸“僧多粥少”,村里每个人头上只顶着六七分田地;可恶的是地肥产量高,一亩少说能收一千四五百斤稻谷。畏惧风调雨顺、大地丰收,不是我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因为一个少年在日复一日翻晒粮食的过程中,对于生活的热情,已经先于谷粒里的水分,被日头不停地蒸发。
翻晒稻谷与清理稻叶,是烈日同我的合作,也是烈日与我的对垒。谷粒可以在我手下翻身,我的两张脸,却难逃被日头一次又一次煎炸得外焦里嫩的命运。没有三四个饱足的晴日,颗粒归仓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晚上把稻谷请进屋躲雨,第二天早上再送出去让它们吸食阳光。在十多岁的我手上,一亩田至少有上万斤的重量。
只有我一个人在晒楼的时候,奶奶会将半杯啤酒递到我跟前,然后接过我手上的谷耙,接过我的活。玻璃杯里的泡沫缓缓下沉、消失,与之对应的,是笑容在奶奶脸上缓缓升起、定格。恰到好处的是,一阵风贴着脖子从脑后掠过,奶奶的目光从我的眼眶洒进心间,宛如明月。回想起来,那是农忙时节里仅有的可以感知美好的时光,是从炎炎夏日坚硬躯壳里剥离出来的清凉,是长夜至暗处亮起的一点灯影,是对已经厌倦的世界仅存的一丝好感。
比啤酒更能补充能量的是奶奶盛在杯里的一句话:“你不怕苦,苦就会怕你。”
这句话在我后来的人生经验里并没有完全得到印证,所幸余生还长,我愿意借用它的全部,作为奶奶的论据。
奶奶不是佛,但我早已是她的信徒。
7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委培”中专。老师们觉得能长成“半残品”于我已是撞了“天昏”,这让很要面子的父亲觉得很没有面子。我的录取通知书被他草纸一样扔进了猪圈。当“草纸”停落在一个粪团旁,他的声音划伤了我的耳朵:“一头猪。”
圈里明明关着两头猪呀。等我明白过来那两头和另一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时,大概也明白了,那其实差不多也是一回事。让两头和一头最终得以区分的是奶奶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你是在骂他,还是骂自个儿?”
“哪个喊他不争气?一头猪吆到北京去了,回来还是一头猪!”父亲和奶奶说话,语调很少那样高。
“就算真是一头猪,膘也有厚有薄。”
奶奶点到了父亲的穴位。他怔在那里,不再开腔。
奶奶从猪圈里捡起那张纸,捡起了我的人生。
8
奶奶麾下的“公家人”多,常有人登门造访也就显得顺理成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人多是有事相托。倘是借钱借粮、讲理劝架之类,奶奶通常不会让人失望,若事情不是当下她能应承的,她也一定会好言好语求得谅解。待人家断了念想,抱憾离开,她却在脑子里忙不迭地翻开花名册,在她的子孙里来一个“沙场点兵”。
奶奶因此被“加官晋爵”。第一次被叫“刘局长”时,奶奶以为我在叫别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后来再这么叫她,她居然也不怎么反对。一些人吃着公粮不正经办事,我比他们当得还伸抖(四川方言,清楚的意思)些。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问过奶奶。
别看老人家慈眉善目,一旦脸上变了颜色,那可是让人一小壶喝不下来的。一次,六叔六婶不知何故闹起口角,情急之下,六叔竟要借拳头讲理。“梆、梆、梆”,几声闷响过后,六叔的手总算放了下来,而奶奶手上的拐杖,仍然对他的后背虎视眈眈。六婶作为奶奶的“生活秘书”,在后来的日子里,对奶奶的照顾无可挑剔。
七十岁前,对于自己的子孙,老人家热衷于耳提面命,恩威并施;年过古稀之后,对于一应家庭事务,奶奶几乎都睁只眼闭只眼,谁要找她拿主意,管你是实是虚,她一概打太极。
民国时期,老家遍地鸦片,都说权力比鸦片还容易上瘾。“你咋就没成‘瘾君子’呢?”我问奶奶。
奶奶说:“但凡成了瘾的,都不是君子。”
9
“你们对我这样好,我死都值得了。”“你们对我这样好,我死太不值得了。”这两句都是奶奶经常说的话。
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会突然有一只鸟飞过,你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會冒出这样的话。但这些话很多时候都是从她被窝里冒出来的。我们孙子辈,即使已年过四十,也还是喜欢钻进奶奶的被窝。如果她睡着了,就和她顺着她的梦入梦;如果她没有睡着,就来一番东拉西扯。这个时候的奶奶不是奶奶,可以叫她首长、老刘、炳芬同志,或者刘大局长。我们负责没心没肺,她负责眉开眼笑。
只有想起死亡的时候,奶奶的眼眶里才会涌起忧伤。
奶奶说:“我在观世音面前许过愿,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奶奶说:“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奶奶渴望长生,可她早看透了死亡。
10
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
2018年2月27日12时16分,奶奶用永远的沉默留下遗言,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
活着不打扰别人,就是对于自己的永远离去,奶奶也提前打了招呼:“谁也别说。”奶奶走后,家里没设灵堂,家人没贴讣告,但是前来送行的依然不下三四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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