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八娘
八娘15岁那一年,一个好心的守夜人把她领进我祖父的家里来了,因为我八伯有眼疾,30大几也没说上个女人。那守夜人一进门,讨一口清水喝了,然后一抹嘴,说:成不成,花好月圆不,就听老八(乳名)一声哼叽呢?八伯刚起炕,他在松花江上打了三天三夜的鱼了,腰也直不起,眼可能还花着吧,所以打眼一瞅,有送媳妇的,就一个字:中咧。这样,我们的八娘就得以在祖父那套还算说得过去的灰门大院里落脚了。她那天真是笑得痛快,却不好看,而是比哭还难看。人要真动感情,那脸面会很不受看的,不管是哭还是笑。
等八娘正式嫁了八伯,喜酒喝过了喜烟抽过了。八伯缓过劲儿来了,他嫌起八娘的丑脸了。嫌的方式有二:一是分被窝睡觉,二是他到江边打鱼成年累月不着家,把八娘搁在灰院里晒鱼干。但八娘根本不理会这些,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她已经烧高香了,假如八伯再对她好,那对她等于是奢求。所以,她每天乐不可支地忙东忙西,对谁都笑脸相迎。那时,祖父家一大家十几口人并不富裕,所有的人家的日子也都相差无几,老张家比老李家过得牛气,也可能就因为老张家的干鱼晒得比老李家多那么百十来斤而已。所以,八娘的到来使祖父家的鱼干晒得超过整条街,外人夸奖,祖父就高兴。他私下里到江沿找过八伯几次,胡子抖颤着也骂过的,祖父说:“能挣会花,不如会算计。八娘是个小金斗,你一定要对她好。”八伯被祖父扯回来,也只是暂住几天便又一走了之。八娘后来有了我大哥松,便不再在意八伯的去留,祖父一想上江边,八娘就找茬劝住他,说:“捕鱼也是为家,不愿回就不回吧。”祖父就长叹一声,把一瓶烧酒托人捎给八伯便做罢。
祖父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便心脏病发作,没救过来,走了。祖母一急,也走了。大灰院的天眼瞅着塌了,大伯又远在新疆贩鱼。八伯原本就是个没有主意的人,跑进家门一看,抱住头只管借酒浇愁了。一大摊子的巨细呼啦落到了八娘身上,她哭过了笑过了病过了死过了,好几个来回,她把整个家的担子担在了肩上。她先是打发八伯回到江边捕鱼,又托人写了封长信给新疆的大伯希望他回来收拾家族河山。信如石沉大海,倒是八伯扎根江边的劲头更足了,不叫绝不回家。八娘带着5个小叔一个小姑,还有松哥,便开始挑摊过起日子了。
维持温饱也很艰难,八娘的腰便更加弯曲,为人也更谦逊,只是不变的是她那一抹笑,让我们一家人都活在希望中。日子实在难以为继,八娘想出一个招法,也就是想把八伯圈回家来的招法,那就是给八伯添二房。她亲自张罗,一个人劳活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做完后,她便前街后院地找人搭桥。那是雨季,街面泥泞,八娘眼不好,所以经常回家时变成一个泥人,八娘却从不吵,总是不笑不说话。有一次松哥被同学打了,在她面前哭个不停,她烦了,也是小声吼:“哭啥,眼泪掉到地上能拣起来吗?哭就能撂事吗?”她的话一家人都听到了,大家也从此变得自觉地安静,因为大家都觉得八娘说得对,灰院太小了,装不下太多的眼泪。我记得父亲说,八娘不管白天多忙累,晚上睡觉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八娘她白天已承受了过多的喧闹,晚上睡觉必须节省损耗。对八伯,八娘心存感激,虽然八伯明明用逃离对她,她认。不但认,她还积极张罗为八伯选小。人们有时不理解,问八娘,这都为个啥?八娘只一个字:家!
八伯的“缘”来了。有人带一女子来相亲了,这个女子是全镇数一数二的美人,长腿细腰,明眸皓齿,一笑两个酒窝。只因为命不好,死了爹娘,听说八伯一家人好,就投来了。她进到大院,无拘无束,到处找八伯。八娘便把一家的实情说给了她听,她听得哭了,说:“来了,一定能跟八娘做个好姐妹。”不要说八娘,一家人全看上了这个美人。就此,一个好姻缘在八伯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八娘拍板定夺。八伯眼有毛病,但人长得挺男人,一脸的黑胡茬,一身的石块肉,一米八几的大块头,所以当美人第二次登门见到八伯时,便羞红了脸看上了八伯。成亲那天,热闹之余,八伯找到八娘,说:“你这是何苦哪,傻吗?”八娘摇下头:“不,你好就成,这个家好就成。”八伯一抹眼泪,让出灰院最大的房子给八娘住,他和新人住隔壁。
新人叫个啥?八伯说,就叫她二娘吧!大家说,那不显得比八娘大了吗?八娘说,不,8大于2的,就叫她二娘吧。于是,我们家平添了一个美人二娘。八伯也因此不在江沿上逗留了,八伯把行李搬回来那天,到八娘的房里喝酒,喝醉了,半夜里听到八娘的笑声,也听到了八伯倾吐衷肠。
二娘在第3天头上结束了婚庆的礼节,也开始揭下自己的面纱,她眼神如刀,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如军令。家还由八娘照应,钱却由她把控。全家人的吃喝、二亩菜地还有鸡鸭猪狗,全由八娘操持。天不亮,该上学的小叔小姑是八娘叫起,夜里,最后一个洗脚上炕的是八娘。八娘的房里有一条猫,每晚八娘也真的是捋着猫尾巴上炕的。灰院的一切井井有条,越这样,二娘越觉得八娘不顺眼。有一天,二娘和八娘终于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战争,二娘把八娘的脸抓破了,这下八娘更没得看了,冷眼一看像妖怪。八伯看着八娘可怜,但他又怕二娘,所以他重新选择到江边去捕鱼,一边是亲人,一边是恋情,只好咬碎牙咽到肚子里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假装自己眼前只有一条松花江。
八娘不久便把正房让出来,她跟她的小姑住在一起。这时,我出生了,来到了这个大灰院。据说这给八娘带来无限的宽慰,她开始有了新的寄托,因为松哥已经长大了,去到了八伯的身边当助手,而我便成了八娘的亲儿一般,她疼爱地抚养着我长大,也因此我父亲有机会到外地去学习进修。八伯一切心知肚明,但他个性压抑畏惧二娘,所以一直不敢替八娘说话。我记得有一次,八伯托人编了个很巧的理由,把八娘骗到了江边,八伯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就把八娘拉到另一间房内。我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对面的房间传来又打又闹的吵架声,之后,八娘抱起我回家。那次,我记得,八娘脸红红的,一直唱着歌。八娘住在窄小的隔壁房,那里却成为一家人的快乐之源,叔叔们和小姑都愿意到那里聊天,天南地北,东风西雨,逮住什么聊什么,人人一脸的灿烂。八娘最会讲,讲她在讨饭途中的见闻,讲高贵人如何会施舍,讲小人如何会取笑穷人,讲穷人如何看人看得准,讲当时她如何会过,她说她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积攒下成亲时候的礼物,有金耳勺、银项链、红绸缎、绿首饰、绣花鞋……八娘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讲童话,就翻出来让我们一一过目。
对我们,二娘也想讨好,但她心不善,所以每每适得其反。如她说话,不是最好,就是最坏,要不就是谁死谁活,一点也不温和,我们就躲着她,如躲身上的臭虫。还是八娘,她总是创造好的条件让我们跟二娘亲近,总是对我们说,二娘也是个苦命的人,来到咱们家,就是亲人。八娘这点真好,她从不说过头的话,一切都是以商量的口吻对我们说,要是有重活,她也不让我们伸手。一有空闲,她便带我们出去玩,哄我们睡觉,有时还代我们受过,有次,我在外面贪玩晚了,没完成作业,老师找家来了,就是八娘替我挡的灾。过年了,我们家不比从前,没钱买更多的烟花,除夕夜,八娘就带着我们堆雪人,那一份欢乐却是烟花也无法比拟的。八娘还会唱歌,没有老师,她也不识谱,但她唱出的歌就像山上的溪水,叮叮咚咚,会让我们一下便安静下来。八娘也爱美,每天忙完一天的活儿,她总要把她的那个化妆盒摆在窗台上,一点一点地化妆。她的化妆盒没有一样是花钱买的,抹嘴唇的花泥,她从牵牛花的花粉中酝酿,描眉的黑粉,是她从乌米中提取,能让头发更黑的东西是树籽油,八娘最好看的是她的一头黑发,真的乌黑发亮,也真像瀑布。上面有没有小鱼?八娘说有,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我老姑爱种花,她就给她取了个花妹的名字,她还把20多种花采到一起,扎成个花环,套在她的头上,让她美成一个仙女。不要说我老姑,就是我,也是从那时起,对美的东西有了一种敏感和依恋,我现在有个集邮和喜欢画花的习惯,皆得益于我的八娘。八娘虽没文化,但她对文化最为向往,镇上一旦来了二人转剧团,她必是要掏出她的部分积蓄,让我们开心。有次,她带队,我们一行十几号人,一下子把剧场挤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人喊一声,八娘的队伍来啦!她便会招手示意,然后很大气地点下头,意思是可以开演了。而且八娘爱听书,之所以听,是因为她不认字。有时,我刚学了一个新课,八娘就等在门口了,我一露头,她便把我拉到她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只煮鸡蛋,然后说,给八娘说说,说说你的第一课。我正好要复习,便咧开大嘴,吱吱呱呱把新课文讲给了八娘。第二天,我们家大院,人人知道我的第一节新课文了。我的八娘,她真是一架播种机。
二娘却死得早。那年我16岁,八娘已年近70了,她哭过了二娘,便把行李搬到了八伯的房内,仪式很简单的,但家里所有的人都假装一本正经,却不断地对他们吐舌头。过去,八娘把心思都用在了灰色的大院上,现在好了,她可以跟八伯一句接一句地逗话,而且总是八娘说上句的。突然一天,八伯老得迅速而且一病不起,医生说,八伯所有的病都是打风寒上所得,江边给了他鱼米香,也掠走了他的健康。他的眼睛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便抓着八娘的手说:“我看不见了,但我能想象你那双比我还瞎得早的眼睛正流着泪。”八娘便不再言语,她知道,她的丑陋一直是八伯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人啊人,谁都知道心灵美才是最完美的美,但又费尽苦力去追寻外表的美。也是,只有两者皆美了,才是完美。
八娘有次问八伯:“心烦我,为什么你还要娶我?是不是觉得我还有点美?”
八伯:“你心好的让我心疼,真的。你是为了一个家。”
八娘:“不,我要不是当时看在你小伙长得挺爷儿们,我也不会受这份屈。”
他们抱在一起哭了,完了八伯便死在八娘的怀里了。这样的死让人感到美,是凄美。
那座灰院从世界上消失了,我们也都走向了四面八方,但八娘会刻在我心上。我知道,人死如灯灭,但又有精神不死一说,所以,我想记下我的八娘,这位从小为人之养女,少而为乞,再而为人之妻,替夫寻妾,一生委屈,却一心甘愿。这样的八娘,我只想怀想她,不想吵她,无心评说她对与不对了。这个世界够闹腾,她的微笑,虽然有些发灰,但也曾抚慰过一个又一个安详之梦。八娘,夜已悄悄,星已闪闪,您在天国托个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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