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之内是禁地
我有时猜测,在我弟弟的记忆里,我妈一定更偏疼我一点儿,但是,从童年到少年,甚至直到青年时代,我都在羡慕别人的母亲。近的是我的同学郁葱葱她妈,那么温柔,郁葱葱经常跟我描述她是怎样恃宠而骄的;远的则有那些著名作家笔下的妈妈。我甚至得出个结论,要想成为一名女作家,必须要有个温柔的母亲(当然,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所以,我沮丧地想,我这辈子是当不成作家了,我妈,太凶了。我记忆中总有一个片段。我让我妈下班给我带粉笔,她没有带回来,我扑在我妈怀里,扯着她的衣服胡闹,我妈笑着说:“哎呀,妈妈快要死了!”我们嬉笑着闹成一团。那时我多大?两岁?三岁?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个和我妈嬉闹的片段,其他时候,我妈就像一只惹不起的老虎。
有一回,我妈给我听写,我写错了一个字,被我妈骂了几句,骂完了,她消了气,拿糖给我吃。我情商没那么高,无功受禄更添了些无措,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我“啪”的一声把糖扔在桌子上。“太不识好歹了!”我妈勃然大怒,把我抓过来暴揍了一顿。
我经常会因为小错误挨打。比如中午踮起脚,走进房间,极轻极轻地去拉五斗橱上的抽屉,可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生活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抽屉还是发出了一声令我魂飞魄散的闷响,这响声惊醒了正在睡觉的我妈,不消说,抓着我又是一顿打。
凭良心说,我挨的打,最多也就是落在屁股上,跟我弟弟还是没法比的。也许我妈觉得小男孩更扛打,生起气来那是连拧带掐,且专拣大腿上最嫩的地方,一通教训下来,弟弟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令人触目惊心。
那年春节,我弟弟偷拿了他被我妈“暂时保管”的压岁钱。整个春节我们姐弟俩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脚地买花炮,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晃荡。元宵节过了,问题来了,我妈后知后觉地发现钱失窃了,我弟弟是主犯,我算是知情不报,双双受罚。我弟弟挨打时,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啊,闻者悚然。轮到我了,惩罚轻得多,我妈法外施恩是其一,当时我姥姥在我家,大大地给我说了情是其二。事后,我姥姥悄声对我说:“要不是我,你看你得挨多狠的打!”
对于我和弟弟来说,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爸妈吵架之时。我妈搬回城西南的纺织厂宿舍,跟我姥姥住着。我和弟弟坐着纺织厂的班车两边跑:平时跟着我爸,一到周末就去我妈那儿。
那段日子他们变成了一对好脾气的爹娘,给我们买好吃的,尽力争取我们。我妈总是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跟你爸离婚了。”我对单亲家庭的可怕缺乏想象,但对于我爸我妈再也不可能联手整治我们的生活充满向往。每次听我妈这样说,我总是全无心肝地想:“离啊,离啊,你干吗不离呢?”
他们最后当然没有离婚,非但如此,在某次我爸找我妈深谈了一番,他们共同梳理了多年感情,认清两人的共同目标之后,再也没有大吵过。
从此只有我妈上中班时,我们会感到些许轻松。纺织厂实行三班倒,早班是从早到晚,中班是下午去、半夜回,晚班是半夜去、第二天中午回。我们最不喜欢我妈上夜班,这意味着她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家,早班说起来白天不怎么在家,但是对于已经上小学的我和弟弟来说,漫长的夜晚才是一天里的黄金时间,我们可不愿意让这段黄金时间处于我妈的虎视眈眈之下,所以中班最好。后来我妈因病改换了工作岗位,上正常班了,我和弟弟连这点空子也钻不成了。
说起来,我和弟弟似乎十分冷血。对于我来说,我妈周围的三尺之内都是禁地,偶尔靠近,便有杀气袭来,芒刺在背,分外局促。
有一次,我妈生病了,在房间里呕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走进房间会不会讨一顿骂?病中的她余威不倒,连那呕吐声,都带着强大的气场,似乎一秒钟就可以转变为咆哮。
我在房间外面踟蹰,听我妈伏在床上呕吐,实在听不下去了,才走进房间,把盛呕吐物的那个盆倒掉。端着盆出去时,我妈在我身后冷笑道:“你都不敢进来了,我将来老了还能指望你?”我没吭声,端着盆出了门。现在想来,我妈那一刻的心应该很冷,以为我是怕侍候她,却不知,弱小如我,不过是心有余悸而已。
偶尔的温柔,出现在我18岁之后。那一回,我妈患了梅尼埃病,在医院里住着,我拎了饭盒去看她,她什么都吃不下。旁边那张床上的病人家属带来了韭菜鸡蛋馅饼,大大的一块,韭菜油绿,鸡蛋金黄,面皮上煎出褐色的小斑点,香喷喷的,整个病房都闻得到。
我妈看了他们一眼,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妈对那个馅饼有兴趣。我有了一点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之前,我妈从来没有表示过她想吃什么,她永远在吃剩饭,或是在我吃过的残羹冷炙里“敲骨吸髓”地剔出最后一点精华,以免浪费。她特别看不起馋嘴的女人,她的饮食态度近乎“存天理灭人欲”。
我妈望向馅饼的目光,第一次把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陌生的小女孩。我跟她说:“我去帮你买一个吧?”她点点头。馅饼买回来,我妈没有立即吃,她似乎也有了点感触,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说:“等我好了,给你做件红大衣,长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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