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足以和天赋抗衡
在这所重点中学里,田径是学校的传统项目。每年,很多从体校转来的体育生,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为学校争光。他们大多是一级运动员,但我并不属于此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且成绩中等偏下,所幸,跑得还算快,因此参加短跑训练,目标是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我的教练外号林教头。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正在修行的侠客,一旦大功告成,就可以仗剑出山,名震江湖了。
一天,我拿到了我的第一双训练鞋。从此,一放学,我就出现在操场边,风雨无阻。
林教练兼着不同年级的体育课,有时,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等着训练,便摆摆手说:“今天算了吧。”
但是我每天都去,拒绝几次后,教练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带着我一个人练,练了几个月。百米二级运动员的标准是11。5秒,我一直没跑进过12秒。
那天,操场上未了个瘦男孩,风一样冲过终点线,教练手里的秒表停在11。68秒。教练大声地对他说:“好好练,一年之内就达标了。”他眯着小眼睛朝教练龇牙。他就是师弟。
0。18秒的差距也许要花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来突破,对我来说任重道远,但对师弟而言,不算什么。
某个下午,我去体育组办公室喝水,在楼梯上听见有人说:“你们短跑组训练很勤啊,但俩小子比赛都是拿不了名次的。真要说考二级,也就那小瘦猴还有希望,那个小马没天赋。”
我没听下去,悄悄溜下楼,心跳得特别快。
那天,我第一次跑进了12秒。
当晚,我发现自己的腿被拉伤了。右腿内侧肌肉疼得支撑不了身体重心,第二天上学一瘸一拐的。下午训练前,我吃了止疼药,但成绩跌出13秒外。
之后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甚至不能下楼做广播操,训练只能停了。
林教练让我去找吴医生。吴医生是推拿方面的专家,医术非凡,我每周去他那儿推拿三次。
我像一个行走的药罐子,平时腿上都敷着药膏,气味难闻,隔着裤子还是刺鼻。但是,放学后,我仍然跛着腿来到操场边,坚持训练上肢力量,单杠、双杠、哑铃、摆臂等。
一个半月过去了,吴医生告诉我以后不用再来了,我深深地给吴医生鞠了一躬。
这一天,师弟已经跑到了11。59秒。
我恢复得很快,不到两个月已回到了11。8秒。教练开始让我同时训练200米,单拼速度和力量我不行,但加上耐力和弯道技术,很快,我就跑到了24秒,离200米23。6秒的二级标准非常近了。
这一天,我第一次在塑胶跑道上跑出了11。65秒的100米和23。9秒的200米,兴奋得直接来了个后空翻。
可惜比赛机会并没有随之来临。所有认证级别的比赛,都需要师兄们去给学校争荣誉,轮不到我和师弟。就这样继续训练着,我进入了忙碌的高三,作业铺天盖地,但是,我还是会坚持去训练。
那天,在操场栏杆上压腿的我被告知,市里取消了两个比赛,很难有比赛机会让我和师弟参加了,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是的,我有心理准备:我一直训练到毕业那天,不管有没有比赛,能不能成为短跑运动员。
高三上半学期和寒假都过去了,师弟没再在操场上训练过,而我仍然每天坚持训练。
直到有一天,教练突然把我和师弟叫到跟前,递给我们一人一张参赛证。那是一个国家级的大型体育选拔赛,那次比赛可以认证级别。那是我们俩最好的机会。
之后,师弟开始每天出现在操场上训练,很快,他的百米成绩回到了11。6秒,而我的200米已经可以跑到23。58秒,比二级标准还快了0。02秒。
转眼就是比赛时间了。第一天100米,第二天200米。在清晨微寒的春风里,教练带着我和师弟在场外准备区热身。站在场地中央,看着整整一圈八万个座位,我开始紧张,喉咙发干,腿脚发紧。我转过头看师弟,他在微微颤抖,嘴唇已经白了。
上场前,教练嘱咐我们俩:“今天多是特级和健将级运动员,如果被甩很远不要在意,尽力就好。同时,逆风跑虽会对成绩有影响,但计时会扣除这个因素的影响,所以不用紧张,正常发挥。”
看着身边肌肉快要撑爆运动服,光着头一脸无畏的专业运动员们,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放在迫击炮之间的一把小手枪。发令枪响的时候,我起跑慢了,瞬间就被旁边的选手甩出去好几米。风迎面扑来,在我前面竖起一道墙,不结实,却坚固,撞不烂也冲不破,兜着我一点点往后扯。眼前是黑的,我只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嘶吼,哑的。
冲过终点时,其他选手已经在穿衣服了。
11。72秒。在修正了风速之后,减去0。2秒。
这一天,我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
在回去的车上,我和师弟都低着头。师弟只比我快了0。01秒,也被拦在11。5秒的大关外。教练沉默了一路。
下车前,教练对我们说:“明天还有风,比赛的压力可能更大。”师弟抬起头,看看教练。我咬着牙,没有表态。
当晚,教练、班主任都来了家里。“三年,够了。你当初跑步只是为了能成为二级运动员。如果明天没跑下来,你就白练了。”教练说。
爸爸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教练离开前,最后一次对我说:“明天加油。”
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的妈妈在数落爸爸:“孩子脾气这么倔,还不是像你。”那个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校门口等教练。当他看见没背书包,手上拿着旧钉鞋的我,长叹了一口气。师弟没出现,但我的两个师兄来了。
第二天,如教练预测的那样,风没有变小。我从教练手里拿过参赛证,转身朝场地走。师兄追过来,说了句:“你小子……”
站在起跑线的那一刻,我脑中是空白的,什么念头都没了,没有害怕,没有喜悦,也没有后悔。
发令枪响起,身边好像奔腾了千军万马,跑道被震得晃动。不断有其他选手从我身边超过,最外道的起跑优势距离差在前15米已被追平。跑步的时候,我谁也没看,只有风声里裹挟着号角的鸣音,在耳边响个不停。
跑出彎道的那一刻,号角突然不响了,风停了。
教练和师兄在看台上兴奋地大吼,朝我挥拳头。
那个200米,可能是那天唯一风停下来的几十秒,真的被我赶上了,好像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的最终成绩为23。58秒。只要站上了起跑线,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已经没有了遗憾。
为了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也许最初是,但后来已经不是了,从知道自己并没有短跑方面的天赋,甚至被其他组的教练否定开始,这已经不再是目标了。坚持下去的动力,是我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因此,我坚持跑下去。
其实生活早已告诉我了,我并不是个有短跑天赋的人。不像师弟,他出身田径世家,爷爷是教练的同学,爸爸是教练的弟子,一旦跑起来,两条腿像失控的风车。
看到他跑100米,我才知道,原来漫画人物那种腿快得看起来转成了一圈轮子的跑法,并不是艺术夸张,哪怕是在黑黢黢没有弹性的煤渣跑道上,师弟的腿真的就可以跑成那样。
我所拥有的,是另外的东西,叫做坚持。坚持,足以去和天赋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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