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凉面,三十年
绿树浓荫夏日长。想起凉面,想起老家。那时节,知了没命地叫,树影斑驳在整个村庄。到处都是小河流水,两旁的草坪上总有大姑娘晾晒的衣裳。
顶着炎炎烈日,我和姐姐各背了一捆牛吃的青草回家。手上拎一根茅草,串一串蚂蚱。这是父亲最好的下酒物。
奶奶踮着小脚,在灶下忙活。一捆棉柴已经在灶前堆好。她正用炊帚刷洗大锅。锅盖是用高粱杆扎成的,那是爷爷的杰作。我亲眼看他用大针、麻线一根根钉起,穿针引线后,“哧”的一声,我的心麻酥酥的。
奶奶见我们回来,忙不迭地吩咐:“快,快去压水。”
抱住铁杆,添上引水,快速地抽压,如果动作慢了,很可能就掉了引水,“呲啦”一声前功尽弃。于是我们姐妹合作,屏住一口气,“哼哧哼哧”,动作既快,又稳。
很快便汩汩滔滔,水好凉。姐姐趁大人不备,对着井嘴就开始豪饮。说来也怪,那时候,小孩子喝生水司空见惯,倒没见哪个小伙伴喝坏了肚子。
母亲在擀面。她是好厨娘,这毋庸置疑。物质的极度匮乏考验着母亲的智慧,为了让全家人吃饱喝足,她穷尽脑汁地花样翻新。这手擀面,就是一绝。
面板宽宽的,擀面杖长长的,都被岁月打磨得溜光。母亲不语,神情专注。“咕噜咕,咕噜咕”,有节奏的声音里,面团由厚变薄,由小变大。擀面杖一伸,面饼在面板上摊开,圆得如此浑然。
母亲用面轴挑着,一正一反地摞叠,薄圆的面饼很快变成长条的梯田。
该切了。母亲刀功极好,“哒,哒,哒”,刀与案板的亲密接触,劲道又绵软。
面团,面饼,面条。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母亲用手一抓,又拦腰一兜,将面条以字母“U”的姿势晾在“传盘”上。“传盘”是那时候家里盛放食物的重要工具,高粱杆做成,也是爷爷大针麻线、“呲啦呲啦”钉出来的。
奶奶的大锅已经烧开。热气腾腾。
面条下锅了。得等它翻几个滚儿。
父亲在小锅上做卤子。西红柿鸡蛋卤。物质的匮乏也狭窄着人们的思路,吃面的卤子总是千篇一律。后来等我长大,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面卤,却终是觉得,西红柿鸡蛋卤,才是最正宗的搭配。
姐姐开始剥蒜,我在院子里摘香椿。弟弟却是清闲的。作为家里唯一的小儿,他有着娇生惯养的权利。他不用压水,也不用剥蒜,唯一要做的就是东屋西屋地捣乱。一会揉搓母亲手中的面团,一会抢夺我手中的压杆,一会又蜷进奶奶的怀里操起烧火棍,一会又蹦到爷爷的腿上,揪他的山羊胡。
无论怎样,大人们都是不恼的。我和姐姐却往往大声疾呼,愤愤于待遇的不公平。但无论我们怎样的奋力声讨,大人们都置若罔闻。最后奶奶一声“吃凉面了”,所有的恼怒也就烟消云散,齐刷刷聚拢到饭桌前。
面条在盆里浸着,刚刚压上来的井拔凉水。中国人的吃法向来独特,一种食物,可以放热水里一焯,也可以放凉水里一拔,那味道,不是油盐酱醋可以调理得出来。
面条盛上了。第一碗,当然是端给爷爷。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爷爷这个封建残余,一直恪守。
卤子浇上了。西红柿鸡蛋、香菜梗、香椿末、蒜泥,我来不及拌匀,就开始狼吞虎咽。
母亲大汗淋漓。她为今天的凉面,立了首功。但最后一个端起饭碗的,总是她。她须先喂饱弟弟。
面盆开始清澈见底。爷爷扇起蒲扇纳凉,奶奶又踮起小脚收拾碗筷,她白白的大襟褂子有点汗湿,但黑色的大腰裤子,却还是扎着裹腿,严丝合缝。
母亲抱着弟弟,摇晃着哄他入睡。
我和姐姐,偷偷地走出家门。我们要在这大人无暇顾及的午后,挥霍一下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知了在叫。树影斑驳。我们在巷子口,买一支老冰棍儿,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一晃,就走到了30年后的这个早晨。
母亲老了。如今她居住在弟弟的城市。面条已经很少再擀。倒是经常打电话过来,让我好好吃饭,还说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
姐姐嫁了。刚刚上学的外甥经常操一口童音,提一些让我颇为棘手的问题。
还有爷爷、奶奶和父亲。昨晚,他们又出现在我的梦里。奶奶踮着小脚,爷爷捋着山羊胡。父亲在一旁蹲着,沉默不语。
老房子黑洞洞的。他们将大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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