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又到正午
小A坐在我的斜前方。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瞟了小A一眼。她正低头收拾着课桌上的书,然后直起身子等待老师下课的指令。我注视她的背影已经长达一年:我能捕捉到她肩膀的每一次轻微晃动,我会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爱慕在我的心中跋山涉水,但在教室里,她和我相隔仅仅两米。这两米是我跨越不了的崇山峻岭,我注视逆光中她耳边灿烂的细发,用目光完成一次次爱抚。我低头,躲避自己的爱情。抬起头,又期待一次目光的相遇。她离开了教室,融入到外面同学们的喧闹之中。我坐在教室里没有出去,我不想成为她的追随者,虽然没有人会知道。是的,我想保持我的骄傲。小B,我的哥们儿,走过来挤在我的凳子上,有事相求地笑着说:你觉得小A咋样?我沉默,以为朋友看破了我的心思。小B接着说:我喜欢她,写了封信,想今天中午下学就给她。
即将表达爱情的小B想向我寻求些精神力量,我应该是鼓励了小B,中午放学,他抱着书包尾随小A走了。那时候中午放学是要回家吃午饭的,我在正午的人流中回家。白花花的阳光下,在我眼里满街都是些没有爱情的人们。否则,为什么骑摩托的人会猛按喇叭?为什么正午的评书里一直在讲钩心斗角的《三国演义》?我是这人群中的一员。此刻,十七岁的我对生活再无所求。
我回到宿舍区的单元房,一个人在厨房里煮方便面。我有一种直觉,觉得她会来。突然,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听错,是小A的声音。那样理直气壮,好像在叫我下去论理。毫不避讳,正大光明。
我和她站在楼下的空地上,小区里最显眼的所在。我开口:找我干什么?小A:我看你在不在家?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她也是。两个人在正午沉默,让灼人的太阳成为主角。一队送葬的队伍过来,走在前面的乐班还在吹奏“浪奔浪流”,我们目送送葬的队伍离去。我叹一口气,她笑了笑,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鬓角,转身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去追她。我站在原地,一个人接受阳光的拥抱。犹如一个雪人,我在正午融化,过去的我片甲不留,现在的我刀枪不入。
后来我离开了汾阳,在深圳工作了二十三年。我很少回家,上次回汾阳,是在我们中学校庆的时候。我们班大聚会,我还是回去了。小B现在安徽工作,小A一直在县城里生活,已经是母亲。多年不见,我跟她话反而多了。她一直笑着听,她的沉默还是那样丰富。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一个人走到餐厅外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了出去。正午的阳光下,我点了一支烟,望着她。她鬓角的乱发浸湿在汗水中,如同少女时代。我问她:高二的时候,有天中午,你是不是来我家找过我?她看着我,不避闪我的目光:没有。之后,她笑笑说:那天有人给了我一封信,我去你家,以为你也有这样的信会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转身回了餐厅。又是正午时分,刀枪不入的我如雪人般融化,露出十七岁时的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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