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冻冻肉
阳光是有记忆的。曾经在它照耀下发生过的一切往事,都储存在它温暖的光影里。当我清晨起来,看见照在对面楼房涂成浅黄色墙壁上格外晴暖的冬日阳光,忽然同时亦看见了埋藏在岁月深处的熟悉影像。冬天的农家小院,树木被北风脱光了叶子。阳光像水一样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冻白的地面上。父亲坐在院中间的小滕椅上,卷着棉衣袖口,用烧红的火钳烫自家新杀的一个猪头。旁边火炉上烧着一大铁壶热水,地上一只糖瓷盆里的开水呼呼冒着白色的蒸汽。我蹭在一旁,一会剥一只烤熟的红苕吃,一会搓着小手烤火,一会帮父亲拔猪毛。食物和无休止的废话,使我的嘴巴格外快活忙碌。一群灰褐色的麻雀在金黄色的玉米架上忽起忽落。父亲把猪头收拾得白光溜净像新出浴才刮过脸一样。
猪耳朵、猪舌头,留下单独成菜。其余的肉,置于大铁锅里煮。熟了之后,彻底去净骨头。将剥出来的肉一起剁碎,加进一个包了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的调料包,加适量水,再小火炖两三个小时。
后期炖煮工作一般由母亲完成。大中午忙到晚上,将煮好的肉汁舀到碗、盆里。北方的冬天,天然的大冰库。这些盛着肉汁的器皿只需密封好,不被鼠类偷吃。到了第二天,打开看,一碗碗漂亮的冻冻肉成形了。倒在案上,就是一只只肉质的碗,随吃随切。
冻冻肉颜色半透明,深褐色。瘦肉料足而精细,胶质弹性柔软,入口即化。切成长条形,泼菜籽油,拌红辣椒、绿葱花、白蒜泥、陈醋、酱油。上桌后,总是最快被吃空的一碟。好在一个猪头能冻几十斤,家里的冻冻肉可以天天吃,吃一个多星期。
冻冻肉用来夹馒头亦极好。一定要热馒头,冻肉融解,肉汁渗透。冷暖相遇,入嘴的温度与滋味恰好。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的冻冻肉,是“洞洞肉”。那才是孩子思维和想象中最合理的名字。形象、有趣、神秘。
“洞洞肉”的作者,当然是父亲。是冬日暖阳下,坐在院子里给家人制作美食的年轻男子。他的膝旁,围着馋嘴的小女儿,像个麻雀快乐地叽喳不休。她后来,成了这幕回忆最忠实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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