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7-9-5 20:24:07

小艾是好命

  我家在内蒙古的一个小矿区,小艾是我同窗12年的同学。她家在我们当地很有名,因为穷。小艾妈是哑巴,又生了6个孩子,全家老少靠她爸下井挖煤的微薄收入过活,日子的困苦可想而知。所以初中时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有时中午不回家吃饭,同学就偷偷告诉我:艾老四家里又断粮了。——小艾是家里的老四,上面仨姐,下面俩妹,他爸爸拼命要生儿子,结果家里驻扎了六朵金花。

  初中毕业,我和小艾都考上了旗里最好的高中,但那个高中宿舍条件很差,伙食也不好。当时家里经济稍好点的同学都在校外租房子。不过租房子就要自己做饭,我自小娇生惯养,做饭这活实在不能胜任。我爸妈决定去找小艾,看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租房子,我们帮她付房租,她帮忙做饭。

  那晚我妈领我去了小艾家,为表诚意,还提了两袋奶粉和两瓶酒。那是我第一次去小艾家,三间破土房,里面摆着几样黑旧家具,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费力地照着黑洞洞的屋子。她爸看到我们提着礼物来,受宠若惊。等我妈说明来意,他犹豫着说,还没想好让不让小艾读高中,家里没钱供。我转头看小艾,只见她平静地看着她爸,但脸上已是泪水涟涟。我妈见状,劝她爸:孩子想上,我们帮你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免学费,住宿和吃饭的钱我们出,你出个书费就行了。她爸表示感谢,但还是流露出不想让她读的意愿。

  我妈回去后,联系了教育局的同学,苦口婆心说明情况,那位老同学又找了学校的副校长,周折一大圈终于免了小艾的学费。第二天我们又去小艾家,动员了半天,她爸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让她读高中。小艾很开心,我们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送出很远,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她也很健谈的。

  上了高中,我和小艾亲密无间。小艾比我大,像亲姐一样照顾我。我负责买米买菜,她负责弄熟,合作得天衣无缝,而且她总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尽量少吃。也许因为读书的机会来得艰难,她特别用功,我每晚复习到11点,已经觉得自己很努力了,但她通常要看到12点,而每天早上我醒来,她基本又已经在看书了。只可惜她成绩始终上不去,徘徊在中下游,她为此很苦闷。有次期中物理考试,她只得了32分,拿到试卷后她哭得崩溃而绝望,她撕了试卷,晚上回家也不做饭,一直伤心地在床上趴着,我笨手笨脚弄了一锅不粥不饭的东西,端给她,她也不吃。但第二天,我看到她早上4点就起来,又把试卷粘好,红着眼睛继续研读了。

  高一暑假,我们有很多习题要做,我常抱着习题本去她家。有一次进了院,发现没人(当时矿上家里一般都不锁门,养条狗做警卫,小艾家大概觉得没什么可丢的,狗也没养,我每次都是直接开门进屋),等了一会,远远地看见小艾和她二姐担着好大一筐猪粪回来了,两人都穿得比流浪儿还破烂,身上沾满了猪粪,臭不可闻。我看着她,躲也不是,凑也不是。她大笑着说,离我远点,我这身高级香水一般人享受不了。我赶紧躲进屋子,看着她麻利地把那筐令人作呕的猪粪倒进园子。弄到一半,她跑过来,隔着窗子对我喊,说你先走吧,我家今天太臭了,晚上我去你家。我正被熏得五迷三道,闻言赶紧跑回了家。

  晚上,小艾如约去了我家,我俩正在小书房看书,老矿长来了,跟我爸在客厅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小艾家又揭不开锅了。老矿长不知隔墙有耳(大概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乎),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年代了,还非得要儿子,生这么多,一个接一个跟狗崽子似的,喂都喂不饱。——那些话刺耳又清晰,我相信小艾一定真切地听到了,我尴尬死了,不敢看小艾,假装低着头做题。我听到小艾的笔也在沙沙地写着,但那沙沙声在我听来,饱含着无处抗争的屈辱。我心里很乱,写了一张纸条给她:别理那个蠢货,他知道什么。她很快回给我:没关系,我早习惯了,我就是天生的穷命。

  后来我发现,小艾早彻底认了自己这个“天生的穷命”。高二时,和她同桌的那个男生很喜欢她,看得出她也很喜欢那男生。那年小艾生日,他送了她一支蛮贵的钢笔,小艾只看一眼,就立刻拒绝了。理由她没说,但我知道:因为太贵,她无法在他生日时等值回赠——别说这么贵,就是一件几块钱的普通礼物,她也送不起。那男生后来又托我转送那支笔,我游说了半天,小艾坚决不收。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我说,那个男生挺好的。她说是挺好。我说那你干吗拒绝人家。她说,我这天生的穷命,不配他——我相信小艾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可一个16岁的女孩,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毅然决然地推开内心渴望的爱情?也许她习惯了卑微,习惯了逆境,习惯了得不到,习惯了远离幸福,所以才能平静又坚定地躲开太过沉重的幸福,而这种“认命”究竟好不好?我至今没有答案。

  高中毕业,我上了大学,小艾去我们矿上的小学做了代课老师。起初我们还保持密切的联系,后来慢慢少了。偶尔我妈会告诉我她的情况,她跟她们学校一个正式的老师结婚啦,生儿子啦,辞职开了小餐馆啦,我妈说小艾太能干了,一个服务员都没雇,自己就把餐馆经营得红红火火。

  我们再见面已是10年后,那时她儿子都5岁了。我去餐馆看她,没预约,直接进门坐下,等她过来招呼。她拿了纸笔过来问我吃什么,我不答话,笑着看她,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我,激动得大叫,我笑着跳起来和她抱在一起。拥抱过后,她拉着我进了后厨,指着正卖力炒菜的男人说:那个,我老公。我一眼看去,立即发现他极有当年小艾那位男同桌的神韵。你们是一见钟情吧?我问。小艾大笑: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多了解你啊。

  这时她老公过来,小艾向他介绍我。听到我名字,他老公也很激动,看得出虽从未谋面,但他对我很熟。他问起我有没有结婚,我说我还没男朋友,没人要。小艾大力反驳:什么没人要,你是不找到最好的不罢休。不像我,天生的穷命,碰上谁就是谁了。

  她老公在一旁赔不是:是是,碰上我委屈你了。

  他们笑着对眼神。我从那眼神里,看出了这桩婚姻的美满。而小艾眼角向上挑起的皱纹也告诉我,她是幸福的——对于一个从小被歧视,饭都吃不饱的苦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太好了。

  倒是我,整天疲于应对高标准的工作,总觉得生活缺这少那,三天两头去相亲,却看谁都横竖不顺眼——总之幸福指数极低。

  那天临走,小艾又拉着我感慨:人呐就是命,你看你这命,一辈子顺风顺水,要什么得什么,不像我,天生的……

  我由衷地说,小艾你命一点都不差,以前苦,才觉得现在甜,越来越好,才是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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