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般的回忆
记忆的洪流之中,满载着熙熙攘攘的人、事、物。有些乘风破浪,总是在浪头上滑行,教人难以忘怀;有些则在强劲的水流中载浮载沉,偶然惊鸿一瞥,倏地又沉入波涛之中,被人遗忘。关于樱花阿祖的回忆,属于在波涛中浮沉,稍不注意就没入水中,浑然不觉她的存在,缝隙般的记忆。
幼年时期的我,有一段时间住在爷爷奶奶家。大概是该上幼儿园的年纪。爷爷奶奶在南投市中心经营一间妇产科诊所,诊所内每天人声鼎沸、忙碌异常。樱花阿祖当时在爷爷奶奶家帮佣,煮饭、打扫、洗衣,同时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大人都用日语叫她“樱花”,由于她与曾祖父同辈,我们都叫她“樱花阿祖”。
如果不是抽屉中还留有泛黄的照片,或许我早就忘记童年有这样的人物存在。照片中,樱花阿祖与我分别坐在两架秋千上,左边的她穿着黑色碎花上衣、灰色宽裤裙,烫成小卷的头发用黑色的细发箍扎着,微微偏着头看着右边的我,黝黑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微笑;而坐在右边秋千的我,红通通的苹果脸,穿着白上衣及黄色镶红边长裤,看着樱花阿祖,笑得天真无邪。
3岁多的孩童,对于当时朝夕相处的樱花阿祖,记忆非常稀薄。但是有两抹关于味觉的记忆异常强烈。
一味是酱油糖腌小黄瓜。樱花阿祖喜欢把小黄瓜切薄片,拌入酱油与糖腌渍。年幼的我对于小黄瓜爽脆的口感,以及咸咸甜甜的滋味难以忘情。小黄瓜片中偶尔会夹带一两颗未溶化的糖颗粒,咬在齿间喀喀作响,漫出的甜蜜对于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堂。
另一味是茶叶糖。樱花阿祖常常会给我一颗颗墨绿色包装的糖果,糖果本身是淡淡苔藓色,虽甘甜不腻、清香弥漫的口味对于孩子来说略嫌成熟,但是我却极爱。也是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茶叶糖,然而再也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樱花阿祖还有一件事迹让亲戚们津津乐道,便是把3岁多的我抓去烫头发。叔叔们讲起这事总是眉飞色舞,一方面摸不透为什么当时樱花阿祖会异想天开带我去烫头发,另一方面疑惑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乖乖坐在美容院的椅子上,让人在头发上抹药水、罩着烫发机器这么长的时间而不反抗。
离开南投到台北上学之后,只有寒暑假才回爷爷奶奶家。每一次回去,总觉得樱花阿祖的身躯逐渐佝偻,我越长越大,樱花阿祖却是越来越小。到后来樱花阿祖已经无法帮佣了,双脚逐渐萎缩,总是拄着拐杖坐在屋外的板凳上,眼神望着遥远的某处,彷佛远方正上演着一出迷人的戏,樱花阿祖被镶嵌在戏里的故事中,无法动弹。
一直到樱花阿祖过世好久,我才知道,樱花阿祖并不是帮佣,而是曾祖母陪嫁过来的丫鬟,后来成了曾祖父的细姨。家族中从来没有人谈论这事,甚至连父亲对樱花阿祖的身世来历也都说不清楚。樱花阿祖的存在就像是墙上的缝隙,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缝隙有多深,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然而,当记忆的角落偶然被照亮,墙上的缝隙也会透出一闪即逝的微光,被定格在泛黄回忆里,樱花阿祖坐在秋千上笑得拘谨矜持,而我笑得天真开怀,与樱花阿祖对目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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