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父亲: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了教书,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台收录机。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山区农村像收录机这样较为高档的商品还不多见,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许多人拥到我们家来围着它热闹一番。他们百听不厌的节目是韩起祥说书。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就是我父亲。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们的村庄。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全家人先后放下了碗筷。弟妹们迫不及待地跑到邻家找小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壁窑洞准备明早的饺子馅。一刹那,屋子里剩下了我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
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歌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听。”我赶忙取出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在叫唤。书说到热闹处,父亲竟也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我的声音?”“嗯。”“能录下来吗?”“能。”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她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吧?”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
父亲显然对这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两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声,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天……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提起那年头,真叫没法说……那年除夕,我终于换了几元钱,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颗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兴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给我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对一位父亲来说,他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必然跟他对妻、儿的爱有关。这种爱,如山一样沉稳。也因此,只有当儿女寻找到打开父亲这台特殊“收录机”的开关时,才能发现他收录的是大地上点点滴滴的温馨,播放的却是令儿女难以承受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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