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豢养的一生
客居日本十多年,认识我的人一直说我是“闲人一枚”。这种说法的根据,无非是我很少外出工作,即便偶尔兼职,也很快就难耐其烦地辞掉不干,而是长年累月地待在家中。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既有羡慕又有不屑:要是大家都可以像你一样吃穿不愁,谁会不喜欢成为自由自在的“闲人一枚”?其实这完全是一种误解,我经年宅而不出,看似赋闲,其实只是职业特点使然:辞去国内某出版社的编辑之职后,我就一直是个以卖文为生的人,而写作这种高度自我和独立的职业,恰恰是非常适合居家而为的。也就是说,我虽然在家却并非赋闲。何况以我的性格,如果不去工作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衣食无忧,也不可能获得所谓“自由的快乐”。
我向来认为,人生一切情绪,如果没有其对立面的陪衬,都会减弱甚至失去原本的意义。不经历苦难,幸福感就无从谈起。没有束缚,自由就显得无足轻重。未曾忙碌,悠闲如何能让人神往?……即所谓“无下则无上,无低则无高”。这绝不是唱高调式的刻意解释,而是真实地发自我的内心:多年的所见所闻及所思所想,早已让我形成并固化了这一判断。
十几年来我一直有午后长距离行走的习惯。距家仅数百米之遥的旧中川沿岸,四季风景秀美而独特,一直是我行走路线的首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岸两旁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变得再熟悉不过。但让我感触最深的,既不是初春盛开的樱花、深秋枯黄的苇丛,也不是河面盘飞的白鹭、水中遨游的鱼虾,而是生活在河边的那一群群灰色的野鸽。东京鸽子分布颇广且数量众多,公园、广场、河岸等地随处可见。与东京同样数量众多的乌鸦被人厌恶和驱逐的命运不同,鸽子以其被认定的美好形象受到人们的喜爱和恩宠。几乎有鸽子的地方,就有买来面包等食物投喂的游人。看着在人类面前得宠的鸽子,躲在一旁树枝上的乌鸦们,想来心里一定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生活在旧中川沿岸的鸽子,待遇自然也不例外。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黄昏清晨,河边总有定期或临时为它们投食的游人。我惊讶地发现,经年累月悠闲自在的生活,让河边的鸽群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它们一只只看上去大腹便便、行动缓慢,不是在草地上悠然漫步,就是在河堤上晒着太阳。因为高度满足,鸽子们的眼神中呈现出一种无所事事的茫然和空洞,面对投食者抛在眼前的美食,也全然没有一丝人们想象中的欣喜……
每次看到那些养尊处优的鸽群,我心中都会生出莫名的感慨:它们那些整日为觅食而四处奔波、不停飞翔的同类,或许一生憧憬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对于旧中川沿岸这些梦想成真的鸽子,我却觉得更为悲哀,因为前者只是偶然厌倦了飞翔,而后者却是彻底遗忘了飞翔。如果鸟儿遗忘了飞翔,即便被终生豢养,也是残缺的一生、无聊的一生。
鸟如此,人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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