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7-9-23 07:39:09

姥姥家在北滩

  姥家在北滩,院子的“院门”,是一个马车的胶皮轱辘。院门范围之内,是我的天下。暮色降临,牛羊入圈,炊烟飘散后,姥爷便转动那个车轱辘,把它倚在低矮的土墙豁口处。这样的门,对于到访的客人和家里那只踱着方步、体态雍容,对我不屑一顾的大猫,是没什么用的!它能拦住的,除了猪、马和羊,便是我了!虽然我曾扬言,等大家都睡熟了,我就拎着包袱,找我妈去!尽管我也确实曾用姥姥的方头巾收拾过“包袱”,但一次也没有真的离家出走过。

  那时候,我常抢大猫玩儿的毛线团,它也经常趁我玩儿布娃娃时,扑上来抢。自从有一次我睡醒了,看到身边的它还在熟睡,便从针线筐里取出剪刀把它的胡子剪了后,它经常在窗台走着走着,忽然就跌下来。窗台离炕虽然不高,但它每跌一次,就抬头冲我“喵”一声,告状似的。那以后我便绕着它走了,渐渐地,它在我面前竟然昂首阔步,好像这个家的小主人是它而不是我……

  其实,我的这个“布娃娃”,不过是姥姥的一方蓝头巾。

  那是那个新年姥爷卖了一篮子鸡蛋,换回的盐、年画、火柴等少数年货之一,是花了大价钱的。

  那些年的风很大,从院子转一圈回来,风便会旋着柴草、牛羊粪的碎屑黏到头发上。拥有一块方头巾,不仅实用,还时髦。

  方头巾买回来,姥姥很高兴,可我也很喜欢。如果让我戴着蓝头巾,我也可以迎着风抱柴火的!我还可以在大风天捡鸡蛋,玩过家家……方头巾展开,两边分别向中心卷起来,在三分之一处对折,再在上面系一根红头绳当作“头巾”,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布娃娃”就做成了!拥有这个崭新的、系着红头绳的、蓝色的布娃娃,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简直比我自己有一条蓝色的裙子还要得意!再说,姥姥不是有那块红白格子的方头巾嘛!虽然那红已经发白,那白已经泛黄,但不是还能戴嘛!

  姥姥终于答应给我,但是要由姥姥先收起来,等过年那天才能拿出来。而我坚持要放在我的篮子里:那只篮子吊在姥姥家的房梁上,放着我的各种零食,无非是糖饼、蜂蜜、水果糖之类的。吊在那里,是防止老鼠和大猫偷吃。

  后来,姥姥是否戴过那一方蓝头巾,我忘记了,可能是没有吧。被母亲接到矿区上学时,我不走。姥姥说用那一方蓝头巾打包袱,我才同意走的。那蓝头巾,簇新的!

  矿区烧煤,没有成片的绿油油的庄稼,头发上也不会被刮到柴草。这里的小孩也不玩蓝头巾做成的娃娃,他们玩打沙包、跳皮筋,跳方格……她们也不戴方头巾,而是戴那种细长的围脖,所以,那方蓝头巾,我一次都没拿出来过!

  坐在矿区宽大空寂的教室里,望着被太阳蒸腾得缥缈发白的校园砂石路,我能看到姥姥佝偻着背,烧火做饭、圈羊喂猪的身影。上课了,听着满教室的铅笔在作业本上“沙沙”歌唱,我不转眼地盯着这条路!期待着罩着蓝头巾的姥姥会循着这条路来找我,尽管我知道姥姥已经把蓝头巾送我了,但我依然固执地相信,姥姥一定会来,戴着蓝头巾来。

  上中学时,教大合唱的老师唱到“明天去航行,亲人的蓝头巾,将在船尾飘扬”时,任老师怎样哄,我都止不住泪,那是一场我忍了十多年的泪……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几番搬家中,那方蓝头巾早已不知去向。

  姥家的窗下,是我真正的乐园。那里,三舅给我准备了许多画笔,那种从电池里砸出来的碳棒。大人们都下地干活时,我在窗台下的土墙上,念念有词地写着无人能懂的天书。后来,大人们也许认为我是块学习的料,姑姑家的大姐恰好是民办学校的老师,一间教室同时教三年级和五年级。三舅恰好是大姐班里三年级(或者是五年级吧)的学生。五岁,我就“上学”了!后来真到了正经上学的年纪,被接到矿区,有天看到一个女人拿着粉笔,念念有词地在电线杆上、水泥台子上以及一切她认为可以写字的地方写着什么时,我紧紧地跟着她,忘了害怕。我相信我能看懂她写的话,也许那是我五岁时就写过的……

  我五岁时上的学,是和姥爷的马鞭有很大关系的。

  姥爷家的马,不是用来乘骑,而是用来负重的。姥爷家的马鞭,也不是用来打马,而是用来打三舅的。

  小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我跟着姥姥姥爷。白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儿,不能总带着我。我去“上学”,不知是出于我的原因,还是因为三舅。我太小了,无人看管。三舅总是干一些往人家烟囱里塞干草、扒树上的鸟窝这样的事儿。反正,姥爷让我和三舅在同一个班级,而且,三舅要负责把我送到学校、接回家。至于是要自己走去或是让三舅背着跑往学校,全看我的心情。我自己走的时候少,有时候,即使三舅说快迟到了,我也不让他背!当然,让我不告状也可以,就得给我几穗烤熟的麦子、几枚鸟蛋、拴着腿的麻雀……

  如果哪一天是我自己回来的,一边流着泪,细数三舅的罪状,姥爷的马鞭就派上用场了。姥爷先是不作声,当我哭到只有声音没有泪时,三舅回来了。姥爷不知何时已把马鞭握在手里,三舅看到姥爷黑着脸站在院中央,先是绕着院子,面向姥爷,时刻注意姥爷的动向,往屋里的方向一边退着……到马鞭够不着他的距离,或者他认为姥爷的某个低头不看他的瞬间来到,他就飞一般地跑,比背着我跑得快多了!随着三舅奔跑的脚步,姥爷扬起马鞭,鞭声“啪啪”,鞭头上短短的红色绸布像蛇信子,不断探向三舅。三舅跑着哀求道:妈呀!再不敢了……三舅哭起来的时候,我就不“哭”了。相信那时候,我心中的恐惧一点都不比三舅少,任何杂音都没有了,没有姥爷的责骂声和三舅的哀求声,只剩了马鞭的“啪啪”声、三舅的奔跑声,我甚至觉得那飞奔的脚步像哪吒的风火轮,曾带起一路的烟尘。直到三舅围着院子跑好几圈后,慌不择路地逃进家里,跳上炕,踮起脚尖,站在靠窗的墙角,恨不得嵌在墙壁里。姥爷追到屋里,看着缩在炕角没来得及脱掉鞋的三舅,余怒未消地离开……很显然,摆满瓶瓶罐罐的屋里是不适合扬鞭的!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三舅够笨!既然躲,为什么不往院门外跑,不往空旷的麦田里跑;姥姥也够狠心!三舅喊声震天,姥姥从未出面劝阻,而是该做饭做饭,该抱柴抱柴,偶尔瞥一眼;姥爷也够技术,那马鞭抽得山响,“蛇信子”从未在三舅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

  岁的学习,除了马鞭声,好像还有“逃学”。

  只有一次,我爬进麦地。

  母亲还没去上班,将要离开时,被告知我不见了!他们到处找,学校、磨坊、柴垛里、羊圈……到处都没有!母亲回到家,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筹莫展时,看到无风的麦地里小片涌动,她说:在那儿!

  后来我想,我不是故意逃学的吧!也许是去找母亲,迷了路而已!

  对于找我,母亲总是很有经验!

  姥姥家的住房是那种一进两开的格局。一进门,是堂屋,也就是公共的库房。左右各一个门,是卧室兼客厅。右边的卧室,我们是不怎么进去的。炕上铺着鲜红崭新的油布。地上,放着缝纫机之类的现代化用品。好像是要作为哪个舅舅的婚房。那次,家里来了好多人,大家殷勤地说笑,参观了婚房后,又去了对面房里谈事。我留下来,大概是忽然预感到以后再不能如此自由地出入这个房间了。每天看着姥姥打扫这间屋时,并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住进别的什么人来。它不应该是我们的、我的吗?我留下来,在炕上打几个滚儿,靠一靠崭新的被垛,好像还不够!要怎么样呢?我坐在缝纫机脚踏板上,前后摇起来,开始思考……

  姥爷姥姥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时候,我,不见了!

  刚开始,只是家里人找我,后来,姥爷去田间、地头,问晚归的村人有没有见到我。再后来,村里很多人都出来找我。据说,找到我时,我依然在缝纫机的脚踏板上香甜地睡着……

  第二天,妈妈就被姥姥召回了。

  姥姥抹着眼泪说:快把这孩子领回去吧……

  我不记得这次有挨打。小时候,我身体的伤,膝盖、胳膊肘上的痂都是远远看到母亲回来了,急着扑向母亲怀里时摔的。每次摔倒了,我都爬起来继续跑,直到扑向母亲!

  每次,我的旧伤还没有好,母亲就又回来了!

  我当然没有被领回去!只是,再不敢坐缝纫机脚踏板上玩儿了!也不敢告诉他们,早在他们找我很久以前,那里,已经是我的摇篮了。

  如今,那座老房子,已经住了别人吧!或者,早已无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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