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
酷热难当的七月,在堪比春运候车站的急救大厅,母亲丢下行囊,远行了。我替母亲拭去最后一滴泪水,在心里咂摸它的滋味。
眷恋与不舍,肯定是有的。兴许还有自责,母亲一直认为疼痛是春节吃鱼肚,吃坏了肠胃。
“怎么管不住嘴”,她总这样说。最多的,应该是疑惑,为什么囊肿可以致命?
那是三月,母亲腹部不适。四月,疼得辗转难眠,中旬确诊胰腺肿瘤,波及肝脏。中医搭着脉不置可否,消化科大夫微笑着反问何须忌口,肿瘤医院医生掰着手指说最多半年。
胰腺癌治疗,不过三板斧:手术、化疗、放疗,且预后极差。基于一线希望,我们选择了积极治疗;基于母亲善良到柔弱的性格,我们选择了“瞒”。
门诊之前,我先冲进诊室,与医生“沟通”病情。
化疗之后,一头银丝脱落,告诉她“激素”所致。
病床上方,印着一颗硕大的爱心,名曰“病情保护”,不熟悉的医生看了心领神会。
最花心思的是出院小结,我用电脑重新排版,胰腺肿瘤篡改为“囊肿”,还用软件画了一枚公章,这对于在体制内工作一辈子的母亲,应当是极有效的。
果然,母亲拿着小结研读数遍,一时信以为真。
现在想来,瞒,不是一方的善意,而是双方的心照不宣。
前后住进沪粤肿瘤医院,护士口中有意无意提到的化疗字眼,久未见面的亲人连续踏访,都让母亲疑窦丛生,她向我们求证,“狡猾”的我们一次次消费着母亲的信任,那份伪造的出院小结更像铁券丹书,让母亲试探性的质疑无功而返。
母亲不再向我求证些什么,与其说她选择了相信,不如说选择了宽容与顺从。她开始欢迎亲朋的来访,与大学同学说就医的不易,与娘家兄弟谈人生的多艰,与电话那头的外婆讲后辈的孝顺。善良的母亲不知道,外婆并不相信囊肿的说辞,含泪收集报纸有关胰腺癌的康复资料,剪得整整齐齐搁在床头。
外婆看的报纸,是母亲定期寄去的。生于南京,居于上海,母亲每天要看《扬子晚报》与《新民晚报》,随着病痛的加剧,“繁星”“夜光杯”的文章都无法坚持阅读,亦无力再向子侄们转发一些养生偏方和心灵鸡汤的微信。她或坐或躺,偶尔抱怨父亲给她止疼药物时间不对,安静地等候儿子媳妇下班,等候孙子放学。因为疾病畏光的她,会在家人陆续回来时,打开所有的灯,看儿孙表演性质的、略有夸张的嬉闹,在疼痛的间隙享受些许温馨。
隐瞒而来的温馨总是脆弱不堪。周五,我下班后,母亲突然大口吐血,继而入院,继而转院,继而抢救。抢救室很冷,床很硬,毯子很薄。我从超市抱回一床空调被给母亲盖上,瞥见上面印着“HappySunday”,心头一惊。
两天后的周日,母亲离开了我们。从此,我愿意相信happy在英文里有极乐的意思。
“瞒”可以带来默契的安宁,“瞒”来的哀伤也不可挽回,毕竟对于家属,我们一直做的是单选题。理性与感性,从来就是鱼和熊掌。母亲最后的愿望无从知晓。外婆未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即使只是在半日车程之外。
我未能听到母亲的谆谆嘱托,即使是在弥留时间,我问她对儿子有何交代,母亲攒足了力气说,没有。
我想,这可能是母子今生最后的赌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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