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公和花鼓戏
一直想写点关于我外婆的东西,但总不知从何处下笔。外婆是个安静、能干的传统农村妇女,18岁时嫁给我外公,那年我外公17岁。
外婆本籍衡山县贯塘镇,贯塘镇解放前都是开窑厂做红砖的。外婆的父亲就是窑厂的窑头,相当于今日车间的主任,几个兄弟都是窑工。外婆做女儿的时候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她母亲死得早,几个兄弟都没结婚,家里没主妇,在砖窑做事的人,又都是好喝酒好出头的粗人,于是到15岁时,外婆就专心在家,操持起全家的家务了。贯塘镇远近都知道唐家有一个能干贤惠的好女儿。
外公家住城里开云镇上,家境殷实,外曾祖父早年读书不成,在乡下有几十亩水田,在城里开着两个铺子。外公是独生子,自小聪明,下河摸鱼上房揭瓦,从小会吹拉弹唱,十几岁打算盘算账就能点得分文不差。曾祖父也是中年得子,望子成龙,送外公到长沙读书,盼他读书做官,光宗耀祖。可惜这人读书也有天赋。外公什么都爱,偏偏不爱上学,在长沙,每日就在茶馆里听书,跑到戏院看花鼓戏,要不就和朋友三四个到处瞎玩,总之,读了三年书,留了三年级,学问倒是没一步寸进的,比其父读书还不成。
外曾祖父长叹,知道自己家中出不了状元郎了,便修书给外公,让他书也别念了,反正升班无望,早日回家完婚,学着掌管家业。外公得书大喜,连夜宿醉,第二天就坐着火车屁颠屁颠地回衡山县了。
外曾祖父当时在衡山县也是有名望的乡绅,笃信基督,带头集资修教堂和孤儿院,借人钱不算利息,逢着年景不好也往往出粮济贫,每天亲自下田种地,家中雇的短工和主人一起上桌吃饭,在乡间颇有仁名,愿意帮他说媒的人也多。一说着,就说到我外婆─贯塘唐家的唐淑珍了。说媒的人也找到了我外婆的父亲。人人都知道外曾祖父仁义,人人也知道外公顽劣,都说:“人家是最好的人家,就是伢子有点……不老成。”
1945年,外曾祖父和县里其他几家乡绅一起办了一场花鼓戏会庆贺抗战胜利,戏会后带着礼物,也带着儿子去贯塘拜访外婆家。两边的父亲在桌上谈天,外公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寻着有什么好玩事物,被外曾祖父敲了好几下脑壳。过了一会儿,外婆端着茶上来,嫣然一笑。外公一抬头,见这如衡山般灵秀的妹子两点明眸,露出皓齿,竟一下子怔了。
外婆退下,外公小声说:“爹,娶了吧。”
就这样,1946年的春天,外婆过了门。
其实外曾祖父做主让外公早日完婚倒有一多半是想让他早点懂事收心。外婆过了门,外公甚是欢喜,对她也好,只是那顽劣劲儿却一点没减,每日还是玩乐、听书、看戏。
这年深冬,外婆已经怀胎八月。外曾祖父打发外公去衡阳市进货,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进完货早点回家照看堂客,要当爹的人了,不可再这么不老成了。外公连连又是点头又是保证。
也是无巧不成书,这天外公进完货,竟赶上花鼓戏名角谢莲英来衡阳演出,一时万人空巷不得一座,外公当机立断,把货交给朋友料理,跑去看戏。
谢莲英在衡阳演了两天,外公就看了两天。谢莲英衡阳演完又要去湘潭演,外公也雇了马车直奔湘潭去了。
第四天,外公正坐在戏台下嗑瓜子闭着眼摇头晃脑优哉游哉,忽被一只手拍了下肩膀,外公睁眼抬头,是邻居青年,那邻居不等外公开口,先劈头盖脸:“你个不晓事的人,我一顿好找!你堂客早产啦,现在不晓得大人小孩能不能保住性命!”外公站起来一跺脚,跟着邻居赶紧回家了。
回到家,床上是脸色苍白的外婆,旁边一个小床上是我刚出生的大姨,再旁边,立着面色铁青的外曾祖父。
外曾祖父也不说话,上前先是一个大耳刮子,外婆倒呜咽呜咽地哭了。
为这事,外婆半年没理外公,为外公的不晓事,也为自己的命苦。
外公倒是寻着机会和外婆说话,也想着法子逗外婆开心。这样的剧情之后几十年又上演了很多次,在我印象里,外公一出了什么岔子,外婆就不理他,他就想方设法讨好外婆。
外婆产后身体一直很虚,也不爱吃东西,一次外公陪她回娘家,晚饭上外婆一直夹着她父亲做的一碗青椒炒油渣。眼尖的外公看见了。第二天回家,晚饭时,从没下过厨的外公也端上了一盘青椒炒油渣。
外婆疑惑地看着外公,也看着菜,试着夹了一口,扑哧笑了:“难吃死了。”外公也呵呵笑了。
青椒炒油渣成了外公之后一生惟一会做的菜,到我记事时,外公已经把这道菜做得炉火纯青,色香味俱全了。
外公直到晚年,还是公认的“不老成”。他上厕所蹲坑,一定要备齐四大件:手纸、老花镜、报纸、烟,四大件缺一不可。我读小学的时候,暑假在外公家看电视,见他焦急地翻箱倒柜一顿好找,我问:“爷,干啥?”他说:“解大手。”我说:“找手纸吧?我这有餐巾纸。”外公也不理我,继续找着。这时外婆不慌不忙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份《参考消息》给他,他才欢天喜地直奔茅坑去了,想是已经憋了许久。
外公晚年还是爱听花鼓戏,到这个岁数上,退了休,子女也长成了,外婆倒不计较什么了,大概也早忘了当年为看戏出的“事故”。外婆也常常陪着他,坐在藤椅上听着收音机或看着电视,听戏。只是后来,收音机里和电视里的花鼓戏越来越少了。儿女们便给他们买了光盘,教他们放。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耳边嗯嗯呀呀的是“难舍难分离哪合咳合咳!东边里红日悄升起,留哇留郎哥哇哥……”
我读初二的时候,外公过世了,我从百里之外的学校赶回家,见灵幔素纸铺天盖地,母亲和姨舅们都哭得昏天暗地。我推开外婆卧室的门,舅妈坐在床边,外婆打着点滴,已经昏死过去了。
外公死后,外婆还活了好久好久,现在还在世,而且成了家乡那一辈老年人里惟一活着的了,我写的故事多半是她说的。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他这么不老成,现在没人照顾怎么办?”
过年回家,表妹和子侄们围在火炉前看着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笑作一团,外婆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戴着耳机听花鼓戏。
我也听过花鼓戏,不喜欢,那唱腔离着我太远了。但戏里的生活曾经离我们很近。花鼓戏不像京剧,不像昆曲,京剧和昆曲都是偶像剧,花鼓戏有点像东北二人转,不唱帝王将相,不唱王孙小姐,唱的只是樵夫猎户、农夫书生,“家住常德武陵境,丝瓜井畔刘家门”。唱的是乡里百姓的万家忧乐,连主人公的名字都那么俗,叫刘海,胡秀英。有的是柴米油盐的甜,有的是悲欢离合的苦。这大概就凝聚着我外婆和我外公一生的悲欢和感动吧。写到这里,我又有些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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