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一2015年4月。
我和陈贤在医院的楼道间抽烟,他的第二个儿子昨天出生。
陈贤穿着拖鞋,头发蓬乱,坐在台阶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他刚出生的儿子。
陈贤的第二个儿子来得有些早,八个月早产。医生说,肺功能发育不太好,要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
三年前,陈贤的妻子也是早产,大儿子经过一次次的抢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却患下终生残疾——脑瘫。
其实医生在抢救前告诉过陈贤,说抢救成本很高,就算救过来,患病几率也高,可以考虑放弃。但陈贤还是执意要。
抽完烟,他将烟头杵灭,扔进垃圾桶。回到病房,给妻子削起苹果,一副轻松的样子。
二
一年前的夏天,我去找陈贤。他正蹲在地上修理一辆摩托车,赤着上身,满头大汗,双手沾满机油。
他看到我喜出望外,忙吩咐妻子准备酒菜。他买了西瓜与我大快朵颐,汗淋淋地抱起他脑瘫的儿子,让他叫我叔叔。
儿子长得也乖,但不会走路和说话。抱累了,就放到学步车中任其玩耍。
开饭,我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儿子哇哇哭起来,陈贤则一把将他抱起来,双手托起上下摇摆,孩子哈哈笑起来。陈贤使劲亲吻他,说,我家憨幺儿饿了啊?逗完儿子,便夹起一块肉塞进他嘴里,儿子吃得津津有味,不再哭闹。
吃过饭,我们骑着摩托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驶了好几公里,来到山间一处浅浅的小池塘,泉水从地下冒出,池底是细碎干净的沙石,水冰凉安逸。
我们浸泡在水中,仰起头看湛蓝的天,记忆回到了从前。
三
5年前,大学,陈贤是我们乐队贝斯手。
他是法律专业的,比我大一级。乐队组建的时候差贝斯,有人说,法律专业的一个师兄不错,我便去找他。
话说一个人的才华与他外貌是成反比,而陈贤不是,他长得帅,弹琴也帅。
每次演出和排练,总有女粉丝在一旁守望,一个不善言辞的贝斯手却抢尽了主唱和吉他手的风头。
他是那年县里的理综状元,只因英语考了18分才上了省内这所普通二本。
陈贤说,在整个县城,他最崇拜的是他二叔。90年代初,二叔去香港看过黄家驹的演唱会,在北京组过乐队,和崔健一同登过台。后来在一场车祸中摔断了手,再也不能弹琴,回老家开馆子谋生。
二叔将贝斯留给了他,陈贤的贝斯技术也是二叔所教,他本想考音乐专业,但父母死活不同意才报考了法律专业。
我们的乐队做过一些专场演出,参加过比赛,给知名乐队做过暖场嘉宾,看上去很有前景的样子。
而这时,陈贤却突然提出要离开乐队。大家很不解,事实是有一次在一所大学演出,陈贤遇到了他高中时喜欢的女孩,一个漂亮文静的姑娘。
陈贤说,那个姑娘准备回家考公务员,他决定跟着她一起回去。
我说,陈贤,你二叔是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放弃音乐,而你就为了这狗屁爱情?
陈贤说,是。
陈贤回去后,也没有从事和他专业相关的工作。他说,在县城,懂那么多法律有屁用。他理所当然接过了父母的门面,卖家电和摩托车,粗茶淡饭,吃苦耐劳,生意风风火火。
我们虽然都没有坚持我们的乐队,但我感觉,陈贤离我们最远。
我依然清晰记得陈贤离校那天,我们喝得大醉,他执意将贝斯留给了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向送别的我们挥手告别。
四
陈贤的家境不错,他也比任何人都自食其力。按理说,日子应该是越来越好。但是,他开小额贷款公司的父亲不幸患了癌症,投资的人纷纷撤资,债务危机,父亲手术化疗,儿子治病等让殷实的家境没落下来。
妻子放弃了事业,全身心照顾患病的儿子,脾气变得暴躁。于是,所有的压力全部压在了他身上。
这是陈贤,他曾是全省高校里最出色的贝斯手,漂亮得不像实力派。
他现在抱儿子的动作娴熟,抽烟的时候深沉,他不再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贝斯手,他是一个卖摩托车的商人。
我们曾一起写歌,他喜欢在歌曲里做恰到好处的切口,喜欢那些古怪又好听的和弦,我们聊过梦想,那些关于周游世界的演出。
他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气质,他穿着邋遢随意,身体开始发胖,他的眼睛变得不那么清澈,生活让他疲惫,他装作毫不介怀,却隐藏坚韧和悲伤。
五
从医院回来,我打电话邀他来家吃饭,他欣然答应。他说,明天妻子准备出院,儿子还要再观察几天。
我说,陈贤,假如当初我们的乐队坚持下去,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说,不知道,生命好像有些定数,每个人都逃不掉。
我说,你觉得生活艰辛吗?
他说,从未觉得,好的坏的我都欣然接受。只是想起儿子和妻子,亏欠太多,一直觉得悲伤。
晚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弹琴:
“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
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
你的生命不长,不能一直悲伤
那些坏天气,终于都会过去
……”
隔着马路,望着对面我们的大学,我说,陈贤,我觉得我所经历最快乐的时光全在那里。
陈贤沉思一会儿说,我也是。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它总会出现在我们生命中,或许已经过去,或许还未相遇。
然而,所有的阴霾终将烟消云散,未来总会伴着美好的事物如期而至,而现在,请欣然接受,请耐心等待。
陈贤看着马路上的霓虹,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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