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

标题: 爸爸的手提箱 [打印本页]

作者: tongzhuan365    时间: 2017-12-16 21:49
标题: 爸爸的手提箱
  父亲在去世的两年前给了我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的是他的作品,手稿和笔记。他装作以前那样轻松玩笑地要我在他走后再看,这个“走”当然说的是他死了以后。

  他说:“翻翻就行了。看看有没有对你有用的东西。或许在我走后你可以挑选一些发表。”

  我摩挲着父亲的箱子,还是不敢打开它,可我却非常了解那些笔记本上记的是什么。我曾经见过父亲往它们上面写东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箱子里的东西了。

  我害怕打开父亲的箱子,看到他的笔记本还因为我知道他忍受不了我在创作过程中经历的艰辛。他不喜欢孤独,而喜欢朋友、人群、沙龙、玩笑和伙伴。可后来我的想法又改变了。这些想法,这些所谓放弃和忍耐才能实现写作梦想的说法,其实是我在自己的写作生活和经历中养成的偏见。不是也有无数才华横溢的作家是在人群中,在家庭生活里,在朋友的陪伴和愉快的闲聊中创作的吗?还有,父亲还在我小的时候,也曾厌倦了家庭生活的单调,离开我们去了巴黎。在那儿——和许多有名的作家一样——他一个人呆在旅馆的房间里,看自己的笔记。我也知道,那就是现在躺在箱子里的这些笔记。因为在把箱子给我之前的几年间,他陆续地告诉我他那一段时期的生活。他甚至还告诉我我孩提时的种种往事,却绝口不提他的致命弱点,他的作家梦等烦人问题。他只是大谈他在大街上碰过几次萨特,看过些什么书和电影,说起来眉飞色舞,一脸虔诚,就像宣布什么重大新闻似的。我成了作家之后,我一直认为这要部分归功于我有一个大侃世界知名作家远胜于政坛高官和宗教领袖的父亲。所以我必须在这种背景下来读父亲的笔记。我要记着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和我一样就喜欢一个人看书、思考——而并未过多地注意自己的写作水平。

  事实上我就是因为父亲没选择和我一样的生活生气。可他从未和自己的生活过不去,他一辈子都快乐地和朋友亲人在一起。

  我第一次打开父亲的箱子时就是受这种情绪影响的。父亲生活中是不是有什么我毫不知情的秘密或是不幸而他只能默默忍受,倾泻在纸上?一打开箱子,旅行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我认出了其中的几本笔记,父亲多年前曾给我看过,但我却从没仔细读过。我现在拿在手里大多数笔记是我们还年轻时父亲到巴黎去做的。我就像读我所崇拜的作家的手记一样急切地想要了解父亲在我那个年纪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不久我就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最让我不舒服的是我在笔记中时不时能读到作家的腔调。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声音。一点都不真实,至少不属于我认识的我的父亲的声音。在对父亲写作时可能不是他自己的担心之下,还有更深的担忧:害怕内心深处的自己也不真实,害怕在父亲的作品里找不到什么好东西。这又增加了我对父亲受太多作家的影响的忧虑。我年轻的时候也为此深受折磨,几乎陷入绝境,差点就放弃我的本性,我的写作欲望,我对生活拷问的习惯。在我当作家的前十年里,我对此备感焦虑,尽管后来有所摆脱,我还是会担心某天我还得承认自己的失败——就像我在绘画上的努力一样——最终屈服于这种烦躁,放弃小说的创作。

  看着那箱子,我觉得父亲在他写作的那些年里可能也发现了这些乐趣:我不应该对他预先判断。我很感激他。不管怎么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呼来喝去,惩罚不分的平庸父亲,而是一个让我自由选择,对我表示最大限度的尊敬的父亲。我常想,要是我当初偶尔能对父亲谈谈我的想像该多好啊,不管是放肆的还是幼稚的。因为跟我其他朋友的童年不一样,我从来没怕过我的父亲,我有时还认为我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作家就是因为我父亲当初就想当作家。我必须要一颗容忍心来阅读它——看看他在旅馆房间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正是带着这种希望,我又走到了那个箱子跟前。它还静静地立在父亲放置的地方。我全神贯注地通读了几本手稿和笔记。我父亲写了些什么呢?我记得有一些是巴黎旅馆窗外的景致、几首诗、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分析等等……我写作的时候就像一个出了车祸的人拼命要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害怕会记起太多的可怕场景。在孩提的时候,我父母一到吵架的边缘——就是他们相互不说话的时候——爸爸就会打开收音机来调节一下情绪,而音乐就会帮助我们很快地忘掉不愉快。

  现在让我来说几句像音乐一样能调节情绪的好话吧。你知道,我们作家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也是最喜欢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写作?我写作是因为内心的冲动,也因为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做好其他的工作,还因为我想读到像自己一样的人写的书。我写作是因为生所有的人的气,每一个人。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整天地坐在桌子前面写东西。我写作是因为只有改变真实的生活来分享经验。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让其他的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了解到我们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还将继续生活下去。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纸张、钢笔和墨水的芬芳。我写作是因为相对其他东西,我更信仰文学,信仰小说艺术。我写作是因为是一种习惯和热情。我写作是因为我害怕被遗忘。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写作带来的荣耀和乐趣。我写作是因为我享受孤独。也可能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你们这么的愤怒,对每一个人都这么的愤怒。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别人读我的故事。我写作是因为我曾经写过一部小说,一篇文章,某一页的开头,我想把它写完。我写作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我写下去。我写作是因为我有一个孩子般的执著:要有一个不朽的图书室,书架上还要有自己的书。我写作是因为把生活中的美和丰富转变成文字是一项激动人心的工作。我写作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故事,而是要创造一个故事。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能逃脱那不祥的预兆,就像在梦里一样我有个地方要去却总也到不了。我写作是因为我从来没让自己快乐过,写作能让我快乐。

  在把箱子留在我办公室后一个星期,父亲又来看过我一次;一如既往,他给我买了巧克力(他忘了我都48岁了)。也一如既往,我们聊了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琐事。后来他终于看到他放的箱子被我移动过了。我们就互相看了看,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没说我打开了箱子,看了里面的内容,相反,我只是把视线移开了。他立刻明白了。就像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样。就像他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样。但所有的明白就在几秒钟之内明白了。因为父亲是一个快乐、懒散但却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他只是照例冲我笑了笑。当他离开时,没忘记把他作为父亲该说的赞扬鼓励之词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同往日一样,注视着他离开,无比羡慕他的快乐,无忧无虑和处世不惊的脾气。我也记得那天我心里有一小会儿的窃喜让我感到羞耻。那是由我感觉到我生活上可能过得不如他舒适的念头引起的。可能我不如他过得快乐,自由自在,但我献身于写作了——你明白……我为自己对父亲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在所有的人中,父亲从来没让我痛苦过——他完全让我自由发展。这些都让我们想到写作和文学是和生活中中心的缺失,和我们的幸福与负疚相联系的。

  我的故事同时也相应地提醒我那天还有一件事让我更加内疚。在父亲把箱交给我的二十三年前,在我决心放弃一切把自己关起来去当一名小说家四年之后,就是我22岁时,我完成了第一部小说《杰夫德贝伊与其子》。我用颤抖的手将打印稿拿给父亲看,想听一点他的意见。这并不仅是因为我相信以他的品位和智慧,或是他的意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因为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对我成为一个作家。在这点上,父亲远比我们有远见多了。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的消息。两个星期之后他来了,我跑过去把门打开。父亲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张开手臂给了我一个拥抱,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非常非常喜欢这部作品。有一会儿,我俩陷入了那种由于异常激动带来的无言沉默。后来,等我们平静下来开始说话,他用了一种夸张的语言对我和我的处女作表达了他的强烈信心:他告诉我说总有一天我会赢得像站在这里接受这个奖项这样的无限快乐。

  他说这话不是因为想用好听的来安慰我,或是把这个奖项作为目标来刺激我;他像所有的土耳其父亲那样给自己的儿子以支持,并鼓励我说:“总有一天,你会获得荣誉并成为帕夏!”许多年来,无论何时,他看到我都以同样的话语鼓励我。

  我父亲在2002年12月去世了。

  今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给予我这无尚光荣的奖项的瑞典文学院的同事们和尊敬的来宾们面前,我深切地希望此刻他就在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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