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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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年前，我18岁，李忠厚也是18岁，我们都是红旗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那个时候，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不久，一个农村中学，要是每年的高考能有一两个人中榜，那是很轰动的事情。综合各个方面的形势，红旗中学得出结论：在来年的高考中，我和李忠厚是最有希望金榜题名的。

　　李忠厚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爷爷曾是私塾老师，在红旗公社是有名的贤人名士，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很尊重他，遇到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总是要李忠厚的爷爷来做评判，对乡人来说，李老爷爷的观点就是一个标准答案。

　　李忠厚自幼天资不错，深得爷爷的看重。李忠厚很小的时候，李老爷爷就把他接到身边培养他，由于爷爷的熏陶，李忠厚很早就养成一副恭俭温良的君子风范，学业也一直优良。

　　但就在高考前几个月，事情变得有些不妙，往年的高考，英语成绩是参考分，而那年的高考英语成了必考科目。红旗中学压根就没有开过英语课。这个意外，使得我和李忠厚中榜的几率变小。

　　想在几个月内补上这门课，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英语成绩一定是零蛋。因为那个时候的英语试卷，很大一部分题型是选择题，就是问题出来后，再给四个备选答案，让考生从中选择一个正确的答案。从理论上讲，即便对题目毫无把握的考生，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命中率。为了能多捞一些运气分，学校领导从县城中学请来了一位英语老师，教我们写“ABCD”。英语老师还给我们传授做选择题的技巧：一般情况下，A项的可能性最小，C项的可能性最大；还有一种碰运气的方法，就是将ABCD分别写在四张小纸条上，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从中选择一张纸条，那就是答案。最后这位老师还鼓励我们说，只要运气好，蒙个10分8分没有问题。一道题目没蒙对的概率，考试史上就没有出现过。

　　为了押好我和李忠厚这两块宝，学校专门给我们腾出一间宿舍，让我和李忠厚住在那里复习。我们埋在书本里，饿了，啃几口窝窝头；困了，用凉水冰一下发涨的脑袋，或者相互掐一下对方的大腿，抖擞一下精神；实在困得受不了，我们和衣躺一会儿。多少次，我们困得像两根面条，这个时候，我们就憧憬着高考中榜后的美好前景，给自己打气。

　　高考终于来临了，我们如履薄冰地走进考场，“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挑选”。语文、数学、政治等科，我和李忠厚感觉考得都还不错。最后一门是英语，考试前，我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祷告起来，祈求老天保佑我运气多一些，多蒙对几道题目。

　　走进考场，试卷发了下来，我找到其中的选择题，按照英语老师教授的技巧，基本剔除A项后，在BCD中抓阄选择。做完了选择题，其余的题目对我来说就是天书了，我只能干瞪着眼选择放弃，交上试卷，退出考场。来到教室外，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李忠厚也早早地出来了，考生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自己抓阄的过程，看来，大家都是一个样子。

　　大约一个月后，高考成绩下来了。录取分数线是360分，红旗中学只有我一个人达线。我考了370分，英语成绩是12分——感谢老天！感谢命运！如果你们不让我蒙对这12分，我就是落榜生中的一员了。

　　考前被寄予重望的李忠厚名落孙山，他考了359分——一分之差，让他从山顶跌落到谷底。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李忠厚的英语成绩是“0”分！

　　我们都替李忠厚惋惜，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呢？要知道，红旗中学高考总分最差的考生英语也考了8分啊！

　　前往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我找到李忠厚，建议他再复读一年，李忠厚摇摇头说：“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再复读一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效果，算了吧！”

　　高考是一道分水岭，从那个时候起，我和李忠厚分道扬镳。这么多年来，我一路升迁，逐渐混得人模狗样。身居繁华的闹市，我渐渐地远离了家乡，淡忘了那个曾经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李忠厚。

　　去年初，我意外地被挤到正处级别的岗位上，连老婆都说老天在眷顾我。高兴之余，我想到了命运，想到了李忠厚，想到了那次决定我和李忠厚命运的英语考试。我还是想不明白，命运他老人家对李忠厚太残酷了，它怎么就让李忠厚躲过所有的正确选择，碰上所有的错误选择呢？按现在的说法，李忠厚的一分未得，其概率几乎等同于用2块钱买一张彩票，却中了千万元的大奖。我突然来了兴趣，想探究一下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一个双休日，我驾车回到家乡，避开闻风而至来套近乎的父母官，来到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找到了阔别近30年的老同学李忠厚。

　　李忠厚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老农了。相比于我，他似乎是我的父辈。李忠厚的生活过得很艰难，他和老伴的身体都不大好，可因为经济的原因，扛着一身病不敢治。虽然有严重的肺病，但他手中的劣质烟卷始终没断火。李忠厚的几个孩子生活得也很窘迫，散落在周围的几个山村里，为温饱奔波，为生计发愁。

　　几杯酒下肚后，李忠厚少了刚见面时候的局促和自卑。我也趁着酒意，随手写出几道当年的英语考试选择题，让李忠厚再做一次选择。

　　李忠厚没有拒绝，一双粗糙皲裂的大手，拿过笔来，在那些选择题后胡乱选择起来。几分钟后，那些歪歪扭扭的ABCD出现在纸片上。我惊讶地发现，30分的选择题，李忠厚居然蒙对了16分！

　　拿着试卷，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沧海桑田。如果命运之神当初不和他开那个玩笑，让李忠厚在那个时候蒙对这16分，李忠厚就是当年的天之骄子，这么多年过来，他会是现在这个贫困潦倒的老农吗？

　　我向李忠厚说出了我的感慨。李忠厚听罢，淡淡一笑说：“其实，当年我就没有蒙，我的英语交了白卷。”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我蒙对了一些题目，那不就是把‘不知’变成‘知之’了吗？这是欺骗？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为。”

　　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