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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两场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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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16 22:36: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父亲已经卸了到医药店去的念头。由于祖父的病,他彻底把自己放置在家中了。我的祖父是守着药片和药丸过了一辈子的,到头来却也自身难救,打闹完元宵,他的病就没停,一直坏坏好好,到县医院住了些日子,就躺在家中停止了治疗。父亲揉搓着手中的烟头抵到桌面上,掐灭了火,随即又燃起一支,开始在屋里踅来踅去。忽然,他停在窗前,隔着玻璃向外望去,高大的身躯便堵住了窗外的光亮,屋子里立刻黯淡起来,像一方谢幕的舞台。

  昨夜刚下过小雨,天是那种灰蒙蒙的凝滞,白而腻,平日里那些远远近近的低矮的房屋都沉沉入睡了,连影儿也不见。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这种阴雨天气,最好是躲起来静静地读些书。父亲是不喜欢到医药店里去的,常常靠祖父打点那里的生意,父亲除了读他的那堆书,往往会“老着脸皮拿这群孩子来开胃”(祖父的话)。因为这些,父亲被母亲骂作一根懒骨头,可他倒也并不在意,我们一起滚玻璃球,放爆竹,他还教我们捏泥人、泥猴、泥公鸡。

  “猴子会哭吗?”黑鬼王东北问父亲。

  “会的。它和你们小孩儿很像的,饥了渴了都要哇哇乱叫,却是不会流泪的。”父亲手里的猴儿还差一只耳朵没捏出来。

  “那它也会笑了?嘻嘻!”

  “笑?不会的。只有人才能笑,可人生是很苦恼的。”

  我看见父亲的嘴角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很快又消失了,大概他的那些话我们并不能理解。他放下泥猴,又很快捏出大公鸡的头,是只正昂首挺胸喔喔叫的公鸡。

  “是一只鹅多好啊!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写鸡的诗也很多呢!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还有‘闻鸡起舞’的故事,就是告诉你们要趁年轻好好学习啊。我教你们一首诗吧。”

  “好啊!好啊!”我带头跳起来,为自己有一个渊博的父亲而高兴!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们都拉长腔调跟着学起来,父亲念完一句,到我们念时,他又挥舞着打起拍子,那样子是极投入的。我们从父亲处学来的诗并不少,一暑假算下来,怕是比学校里整学期的还多,而且我们也不必端坐着苦读。

  瑶瑶忽然喊起来:“王东北,你妈来了。”我们转过脸去,见走过来一位略胖的中年妇女,全身罩着大红的连衣裙。还没有走近前,她含怒的话就送过来:“东北,回家给我看着摊也算好的,偏大清早就跑出来玩,哎呀,一双50块的黑皮鞋啊,竟不知道叫哪个该死的踅摸走了,一上午的生意白做了。传出去,还不给人添笑话,圆睁着大眼,是吃饭的么?走,回家!”她拉起王东北的手,拿眼睛斜斜地瞟了父亲一眼,打鼻孔里冷笑两声,迈步走开去,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红一白,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父亲在别人看来并不是伟岸的人,我在东北妈的眼睛里看到了。祖父的病让家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我再没有出门玩耍的心思,只想静静地坐着,偶尔到院子里走走,但到大门口就立即折回来。我害怕起墙外的那些玩伴的欢声笑语来,自己老想偷偷溜出去,却又被什么东西拉着往回缩。叔叔很奇怪我的这个样子,笑笑对我说:“出去玩吧,偏小孩子还躲什么人?”小孩子?是啊,我只有十岁,可我好像揣着重重心事。我从上学开始就和叔叔一床睡觉,每个假期里,我们总要无所顾忌地耍笑到深夜,他讲些英雄传说和神话故事给我,不像父亲那样天天教我背唐诗。叔叔进了大学后,最近爱强调“个人幸福”和“精神自由”,我根本不能理解他的这些话。我忍不住问他对祖父的病有什么看法,见他还乐呵呵的,我就问:“你一点也不难受吗?”他回答说:“不好受,可我不会像你爸爸那样,每个人最终都要自己过生活的。”我终于还是无法理解他。

  11点钟,叔叔又从外面晃荡着回来了,早晨出门时刚擦过油的皮鞋上带有泥土和草星儿。他脱下皮鞋,刚换上棉拖鞋,就在这时,祖父的房里传出长长的呻吟来,我们都慌忙往里跑。那扇门很小,父亲一把推过我,抢先奔进去。

  我们三人站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来回翻腾的祖父。祖父的胃好像被啃噬着,他的身体弓起来,口里发出尖细的呻吟声。阵阵寒战和痉挛,使他浑身脆弱的骨架好像狂风中的一扇破门,不停地开开合合。狂风稍息,他又慢慢松弛了点,汗水布满老脸,就如同被遗弃在潮湿而发臭的沙滩上,微微喘着气。灼热的浪潮第二次向他扑来时,他就蜷缩成一团,退到床角,发狂似的摇晃着脑袋,掀掉被子;大而浑浊的眼泪从他红肿的眼皮底下涌出。经过这番折腾,祖父已筋疲力尽,在弄得不成样子的床上,摆出一个怪诞的姿势,像钉上十字架的受难者。

  父亲回头看看我,没说一个字,又望了一眼叔叔。我端来一盆水,父亲绞了毛巾,向祖父的手靠过去,近了,一把抓住后,就揩擦起祖父的脸来。那张土灰色凹陷进去的脸僵死着,嘴巴张开了。父亲的手刚掠过下巴,祖父忽然发出一声拖长的怪叫,充满整个房间,它简直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像地狱里万千冤魂的咒语。父亲的手立刻逃开,他跳到我身边,呆呆地;叔叔靠着门,仿佛堵死了这天地的出路。

  “滚出去,你用不着回来!你堵着门想干什么?”父亲冲着叔叔嚷过去。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对我大喊大叫,有用吗?你知道,一个人老是过幽闭的生活,会变得孤僻粗野起来的。像你现在这样子,不是吗?”叔叔的话似乎撞正了父亲的伤口,他低低地说:

  “爸爸有什么罪?他这个样子,我很难受啊!”

  “我能不难受吗?”叔叔忽然拉开门走出去,父亲也牵着我的手走出来。到午饭时候,祖父没再怪叫,是妈妈进屋喂了他半碗饭。我躲在门口,看见祖父安稳地躺着。

  在我们中间,瑶瑶是最讨父亲喜欢的。她是我们学校李老师的女儿,学习成绩很好,还跟着他爸爸学得一手二胡;她的绝活儿让父亲痴迷,所以她是我们中间快乐的公主。瑶瑶送给我青皮“核桃”吃的那件事,使我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最大的委屈。她说从外婆家偷偷带回来几个青“核桃”,我俩就躲在胡同角开始分赃;我们只吃过干核桃,还没见过这种青青的果儿,仿佛得了宝贝,都猴子样急急地砸开来。吃进嘴里的味实在不对劲,后来我终于从父亲处知道这坚硬的东西是些油桐果,可以燃火照明用,他们小时候是把这些果子点燃,当作火球在野外踢来踢去的。那天的午饭还没吃,我就头痛得厉害,鞋没脱就躺下了。李老师后来找到我们家里来,父亲跟着他慌慌张张地走了,我被妈妈灌进去不知道是什么药,剧烈地呕吐起来,但也好了。只是身体软得很,又躺倒了,过去多长时间才醒过来我也不清楚,肚子却是饿坏了。父亲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扒完饭,拉过我的手向我脑门上拍了两下,很清脆的声音,然后他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记忆中的这次挨打,并没有阻碍我和瑶瑶的友谊,只是最近连她我也懒得见了。我白天躲在屋里,迷迷糊糊的,没有精神头,夜里也睡不稳,偏清早又很快醒来。起了床还是无事可做,我只好仍旧躺着。晚上是做了什么梦没有?对,我记起来了。我梦见一片黄,像东坡的黄土,我曾经和同学到那儿种过树;蓦地又来一片淡蓝,难道是祖父的上衣?却是很寂寥的样子,中间微微透出些白来;正疑惑呢,飘过来一片绿,斜斜地移动着,既不像绿叶,也不是青草,一球一球的,团团转起来,可能是下河里的浮萍。这个稀奇古怪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谁清楚呢,不去理它!想想过去吧,祖父可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一病,我再不能跟着他买糖葫芦,吃臭豆腐了。他的医药店里人来人往,那些又高又瘦戴眼镜的说话通常温顺些,不瘦也不矮的本镇生意人都眼睛滴溜溜转,而那些灰土灰脸的农民常常喉头发涩。祖父对这些大老远到镇上来的农民很和善,他呵呵一笑,人家却只是撇撇嘴。我看着这进来出去的一群人,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爱到这里,他们可比书本有趣得多。

  有一天,我毫无知觉地睡过了头,房子里静得很,叔叔肯定早出去溜达了,也听不见父亲的脚步声。我继续躺着,望着对面的窗口,立秋后匀静的阳光照进来,情绪少有的平静,大脑也更清醒了。我这样躺了一会儿,感觉房屋不再压迫我了。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向祖父的床望了一下,见他正半坐着,他看见我探出的头,就喊:“你爸出去买药了。”我赶紧走过去,坐在床沿。“爷爷,你吃饭了没?”我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我又没词了。他笑笑,没讲什么,接着我们竟玩起扑克来,是他经常玩的那一类。大约半小时过去,祖父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好像要睡了,我趁机走出来。

  父亲的房却开着,他一定是走得很急,连门也忘了带一下。我不知不觉就到门口,里面真的没人!那堆书很显眼地睡在床头,有一本孤零零地被抽出来了,是父亲昨晚看过的。我好奇地拿起那本书,是《从文小说选》,下面却跳出一个笔记本来,封皮上印着一方湖,中间是个葫芦岛,左边写有红色的“西湖”俩字。翻开这个笔记本,竟是父亲的日记,标有“86年9月5日”的第一页,他这样写道:朵,自进大学以来,我就懒在一所五层高的楼上,各处都失去联络。无人可与我交谈,我接触不到什么人,放眼之内看不到一个熟悉自己的人。每当有空闲,我就去看夕阳,看着天空从淡黄色微微幻化成杏黄色,你摇头笑的样子就又出现在我脑海里。我那朦胧的喜欢你的心还从未向你说过,而我在那一年离开咱们的村子,再无法见到你。我也这样想:我是真的要天天想你,还是自己在强迫自己?但我说不明白。我痛恨我的记忆这样好,再无法忘却……

  门哐啷响了一声,我赶紧扔下笔记本,又照原样子放好,重新盖上《从文小说选》。我伸出头向正屋一望,真的是父亲,手里还提着一大袋给祖父买回的药。他正向祖父的房里望,我急忙逃出来,但随后吱吱的关门声还是让父亲听到了。他扭头看见是我,脸色变的有点红。“你干什么呢?”他的声音并不大。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我只翻了翻那些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暗暗捉摸:父亲肯定发现了我的异常,他正难堪呢。他又问起来:“你看得懂吗?”我说:“不太懂。”他说:“你爷爷起过床吗?”“没有,我们打了一会儿牌。”我已经退到门口,然后快步来到院子里。

  我实在没想到父亲的心里还藏有这样一个秘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在默默地想这个问题,但我是始终不会搞清楚的。黄昏时聚集的乌云催生了傍晚时的又一场秋雨。

  忽然来了个大热天。抬眼望望,天空里那些云峰也好像喘着粗气,一团一团懒散地浮着。这些天,祖父的病好了许多。他不能继续躺着,太热,而且他想活动一下。父亲搀扶着他到院子里走了两圈,又拉他回到屋里,他的兴致很高,竟提议我们三人打打牌。我们就玩起斗地主的游戏来。几个回合下来,祖父赢的最多,而父亲总落后。

  中午一家人就围在桌前吃饭,父亲也难得有今天这样愉快的心情,加上叔叔的临场发挥,像一锅沸腾的水,气氛很热烈。“爸,我猜你今天打牌赢了,是吧?”叔叔向父亲挤着眼,对祖父说。

  “啊,哈哈哈,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呀。”祖父的这句话,把妈妈也逗乐了,她扑哧笑出声来。

  “爷爷把我当小老鼠了,我可没偷过东西!”我扑在祖父的膝盖上,和他开起玩笑来。

  “哈哈,你吃着我挣来的东西,还不是只小老鼠吗?”祖父拉着我的手,“你什么时候也做一番事业出来,你想干什么呢,小老鼠?”

  我挣脱祖父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学二胡!”

  叔叔可不喜欢我的想法,他说:“你怎么净胡闹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这种想法?”

  爷爷叹了口气,忧忧地说:“要说起二胡,我们在乡下那阵子,朵朵可真能拉,她从小就拉得好。那姑娘现在和你差不多大吧?”他问父亲。

  “爸,你提……她干什么?”父亲的声音有些沉钝。

  “你们那时候经常一起玩的嘛,记得一次,大冬天里,她哭着来找我,说你把她推进雪窝里,弄脏了她的新冬衣,你……”

  “我,我当时不愿意承认。我们一块扔雪球,她从后面抱着我,那些男孩就扔了我一头雪。”我们都静静地听父亲讲他的故事,妈妈收拾起碗筷,回厨房去了。

  “你们又一起上学了,对吧?她现在去哪里工作?”叔叔忍不住插嘴问。

  “初中毕业,我们进了县城的高中,还在一个学校里。第二年,咱们家搬到镇上来,就不再和她一块回去,我们见面少了,说话也少了。她现在就在高中教书。”

  “哥,他们也让你去的嘛,你为什么不去教书?”

  “哦,没有……你问那么多干吗!”父亲有点生气了。

  祖父看着他们两人,对父亲的发怒不置可否。他靠在椅子的后把上,慢慢说:“农村种地多好啊。我活到这年纪,很多人都完蛋了。每个人都会死,养儿子有什么用,又不了解你。”

  叔叔站起来,踱到门口,又回头对祖父说:“爸,你好好歇着吧!”

  我才不管他们的争吵呢,趁着好天气和父亲的好心情,开始向外面疯跑,找那些玩伴胡闹去了。我们满大街跑,但汽车来来往往的让我们讨厌。我们到野草丛生的树林里来,手里都拿着小棍,那些草尖可遭殃了,被我们嗖嗖砍下头来。大家是要抓秋蝉的,却伤害到它们,但我们是无所谓的。这树林不大,边上就是庄稼地,我们甚至可以听见玉米抽节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响声传过来。我们却在这树林里看到了叔叔,还有一个姑娘,他们手拉着手。

  “哦,你们看,他俩是谁?”胖哥对我们大喊着。

  “他们在谈——恋爱,电视上都是这样的啊。”我们也都看过电视,确实是这样子的。

  “那男的是你叔叔。”我早发现了,忽然被别人说出来,那滋味好像自己做错事让大家指明了,我说:“叔叔应该在家里啊。”我折回来向家里去了。

  祖父是在夜里忽然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和叔叔说了一通话,还扯了几句皮,彼此好像怀着心事,于是停了。我很快就睡熟了,后半夜时候,叔叔从被窝里跳起,他大声喊起来:“爸爸,爸爸死了!”我们赶紧穿好鞋,向祖父的屋里跑,父亲也走出来,趿拉着鞋。祖父真的就这样去了,没留下一句话。我们赶到他床前,那双眼睛已经很疲惫地闭上了。叔叔哭得很响,邻居们也知道了祖父的死。父亲反而镇静得多,他帮祖父穿好下葬的衣服,对我们说:“明天火葬了吧。”

  我只觉得无聊,悲伤没有多少,就走到门口来。蟹壳青的天空里,敏感的星星已经悄悄隐退,还剩下几颗正眨巴着眼睛;冷气渐渐浓起来,半空里是些黑魆魆的树,像几个身着黑衣的武士。终于,最后一颗星星也逃走了,地平线上显出晓色,一层橙黄跳起,又转成微红——天就要亮了。

  忙完祖父的葬礼,一天清晨,冷冷的月亮还未落下去,我来院子里走。东墙角父亲种的那丛菊花,却有一朵提前开放了,鹤立在绿叶中,面容苍白,竟带些忧伤。我低下头闻了闻———我再无法像以前那样睡到天亮,我过早地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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