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永恒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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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住败坏是形器世间历劫的经过，在因缘和合中成形、繁华，而后腐朽、零落、灰飞烟灭，所有物事都不能逃离这一既定的法则。而人世果真如此虚空不定？在形象的渣滓中，提炼不出点滴真淳？在纷然变动中，无法否定一种永恒么？

　　我们的情，维系着我们对真淳、永恒的渴望和信赖。

　　现实人世有财富、地位的差异，人无可避免拥有贫富、尊卑的附属性质。在社会来往中，它们可能占有重要影响，决定着交往的范围或态度，如常人礼尊斥卑、嫌贫好富的心态，与有意的恶富善贫、弃尊取卑的举止，凡此皆存有财富、地位的顾虑。但在有情天地里，情爱的认取、发放，自有各自的主题，此后情爱途程的阴晴风雨，也各自环绕其主题而开展，贫富尊卑不作为亲疏取舍的考虑条件，自然盛衰潜移、贫富中变，情爱亦无所改。所以贫困的环境里，“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铁作钓钩。”杜甫可以沐浴在亲情的春阳里；尊贵的地位，“委是庶人，不乐宋王。”宋康王终究无能获得何氏的青睐；“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的依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许诺，一一显示了情爱独立于现实利害之外，保持着它干洁的身姿。

　　现实人世有晨昏的更迭、岁月的流逝，把现在流成过去，把未来流成现在。在时岁的轮转中，花开花谢、花谢花开，新成的花红在沧桑的枝桠上寻不着前身的灿烂；潮起潮落、潮落潮起，新起的波浪在漶漫的水势中已忘却前痕的痛楚；而“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的悲情，却正如实地燃热人心。在时间的消逝中，情爱并不消逝，反而逐日累积起来，沉甸而深厚地驻留着，在每一个新之今日，都是一份真切的内容。“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痛切，未尝稍息地磨难着顾贞观的心魂；“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肯定，慰解着天下未能偕会的有情人。只因情爱是超越于晨昏时岁轮转之外的一种永恒的天色。

　　现实人世有生死变故，死亡终止了人的言行活动，划开了生死两个世界，我们的形躯无法跨越生死的鸿沟，我们的情爱却坚实如桥，毫无犹豫地拾上那一玄邈世界的土地，一路滋荣开去，每一位具体的人，每一缕虚幻的魂都是真切的践履者。“延陵季子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六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反则徐君已死，于是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一旦“其心许之”，不因对方死亡而终止，挂剑墓树，情谊也穿越冰冷的墓石，去依附那曾亲切的身躯。一方的死亡如此，主客双方的死亡也不是情爱的中止、舍离，虽然他们沉静地安眠了，没有丝毫言行表示，但有情的人间，仍然相信黄泉道上的情谊，于是物化的传说将这抽象的信任具体化了。《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与焦仲卿相殉后，“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韩凭夫妻的故事也有类似的结局，家喻户晓的梁祝故事，以二人化蝶双飞作结，都是人心对情爱不死以抗衡死亡的渴望和信赖，同时也带着些对现实缺憾的补偿心理，生时孤寒，死后反而是永恒的偕会了。七世夫妻的传说，更进一步指出：生生死死的不尽轮转，情爱却坚持地延续下来，追寻它最后的圆满，将它作一完整的事件看，六度生死只是转换着人情之流的不同历程，在沿岸呈现着相殊的风景，而河流贯串着它们，绳绳续续地前去。

　　设若天地倾绝，回归浑沌，什么是最后的坚持？崇峻的高山失去了它的棱线，一座座崩溃夷平，浩荡的江流枯竭了它的水源，一道道裸现它的河床；原本平静的冬之天野，却传来阵阵鞭挞人心的响雷，原本炎热的夏之大地，却降覆着一层层酷寒凝冻的水雪；宇宙的次序急远地变异迁换，造成全然的混乱，盘古撑开的天地一日日地接近黏合，要去回复最后的浑沌。当年浑沌初凿的婴儿，已是今日沧桑历尽的耆老，他放弃了山，放弃了水，放弃了空间的领土，放弃了时间的规则，双手却紧紧握持了一份人间之物——从盘古遗传下来的礼物，直要到天地复合、同归浑沌的霎时，才松开紧握的双手。“上邪”的宣誓，是所有情爱共同的一份坚持，与天、地、人同生同死，只因“身在情长在”的应许，人身不尽，情爱长流便也滚滚滔滔流向永恒。

　　不知在那最终的究竟里，情爱果真实践了它永恒的承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