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的是白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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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乡下孩子。

　　15岁那年的夏天，我参加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这成了小村里的一大新闻。父亲、母亲感到了空前的荣耀，我也万分愉快。

　　可惜，欢乐犹如过眼云烟，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祸事却一件件接踵而至。

　　先是父亲与一个小女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败露，父母终日吵得不可开交。时间不长，父亲竟然携那小女人离家出走。母亲又气又急，抑郁成疾，住进了镇医院。眼瞅着伙伴们欢天喜地地飞进绿树掩映的校园，我却不得不坐在医院那间冷冷清清的简陋病房里，百无聊赖地盯着一瓶瓶液体，静静地滴进母亲纤细的血管。

　　我知道，因为学费，也因为母亲，我这个农家子弟想上高中考大学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碎了！

　　无奈每时每刻侵袭着我的心。几次，压抑的我躲在医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宣泄着自己的苦闷——对着天空大喊，哭诉着老天对自己的不公平。

　　那天恰巧是农历八月十五，是个热闹的节日。可我却只吃了一碗凉饭。这时大夫进来了，对母亲，也是对我说：“药只够明天用的啦。”我看看大夫那冷漠的脸，又看看母亲那苍白的脸，真正尝到了孤独无助的滋味。母亲叹了一口气，两行清泪慢慢流过面颊。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几近变形的脸，而又在我的面前强作平静时，我的心难过极了。

　　医院里的病人都回家过节了，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在。整个走廊冷冷清清的，让人心里更加哀伤。就在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我脱掉衬衣，只穿一件白色背心，对母亲说：“妈，你这会儿没事吧？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点点头：“没事，小心啊！”

　　我走出病房，才知道有着牛毛般的雨丝飘着。我漫无边际地走，猛然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这地方有一个火车站，很小。我就朝着火车站的方向望了望，双手插进裤袋里。

　　我的右手摸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我的心抖动了一下。

　　那个罪恶的念头再次出现。

　　我走过铁路时发现旁边的岗楼里有人值班，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还不足一百米，就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先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妈，那个胖姐姐打针很痛的。”接着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怜的娟娟，过节了还生病，妈妈回家做清蒸鱼给娟娟吃。”女孩高兴地说：“太好了，妈妈，我最喜欢吃你做的清蒸鱼了！”

　　我猜想这一对母女是去城里看病的，刚坐晚上的火车返回。

　　我故意放慢脚步，又按原路往回走，我和后面母女走路的方向一致了。我重新迈过铁路，走向土路。

　　我回头看看，后面的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近。

　　当我觉得她们已经快到我旁边时，我突然转过身，掏出水果刀，低声喊了一句：“站住，把钱留下！”

　　那女人站在我面前，距我不到一米远。

　　小女孩惊慌地叫了一声：“妈，我怕！”便抱住女人的腿。

　　我的水果刀对着女人，女人对着我，但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

　　这样对峙了一会儿。那女人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水果刀，对女孩说：“小娟，快跑，朝火车道那边跑。”

　　小女孩很听话，撒腿就跑。

　　我一下子呆住了，这里离火车道岗楼不到一百米，万一来了人怎么办？我心慌慌的，忙乱中只好使劲从女人手中抽出水果刀，飞快地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外面并没有人走过来，而那女人也朝着小孩的方向跑去了。

　　逃离玉米地，我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医院。

　　由于害怕，我出了一身大汗。

　　母亲看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咋啦，孩子？”

　　我摇摇头说：“没咋，外面下小雨呢，淋的。”

　　我的心依然“咚咚”地跳，身体在打颤。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的工夫，我才安定下来。

　　我觉得有点冷，更因为是心虚，向母亲要我的衬衣，母亲说“我刚才给你洗了，晾在外面。”

　　我趴在母亲的病床上正打盹儿，外面进来了三个人。我们这间病房，实际上也是急诊室，每天夜里都有病人进出。一位大夫领着一位年龄不大的妇女和一个小女孩进来了。那年轻的女人攥着右手，右手里还往外渗着血。小女孩哭着拉着妈妈的衣角，看上去很惊慌的样子。那女人一边攥着手，一边安慰着受惊吓的女孩。

　　我一下子呆住了。

　　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忙把头低下，再也不敢看这三个人了。

　　大夫给受伤女人的手包扎好，对年轻女人说：“田老师，没事了，回去吧。”年轻女人笑着说：“谢谢李医生啦！”

　　我坐在墙角，恨不得脚下有个老鼠洞钻进去。就在我忐忑不安之际，那女孩突然小声对那女人说：“妈妈，白背心！我怕！”

　　女人的目光和我的目光一相遇，我的脸就火辣辣地热。

　　我想：一切都完了！我被她们认出来了，她们一报案，明天派出所的人就会来把我带走，我是一个拦路抢劫犯啊！

　　没想到，那女人却对女孩说：“小娟，不能乱说，要懂礼貌。”

　　女孩不说话了，躲在女人身后偷偷地看我，惊慌失措的眼里满是泪光，很委屈无助的样子。

　　那女人来到母亲床前，微笑着对母亲说：“大姐，您这也是病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回家过节了，您还得住在医院里，真是有些孤单呀！”

　　母亲连忙坐起身来说：“哎！没办法呀，我这弱身子！”

　　“你这手？”母亲忽然发现那女人包扎的手。

　　女人看了我一眼，轻声说：“走路碰的，没什么。”

　　女孩刚张口说“是……”便被女人捂住嘴，说。“小娟，为什么不听话，是什么？”女孩瞪了我一眼，不吭声了。

　　女人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说：“看这孩子，多懂事，多孝敬啊！咋不穿褂子呢？这么凉的天。”

　　母亲忙说：“刚才趁他出去，我给他洗了。”

　　女人又说：“我想你们肯定是遇到困难了吧？”母亲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女人从衣兜里掏出50元钱，放在我手里，使劲按了按，笑着说：“拿着，明天替我给大姐买点水果，算我一点心意。”

　　母亲哽咽着拉住女人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拿着这50元钱，手在抖，身在抖，心更在抖。

　　女人离去时，又对我说：“困难不可怕，关键是怎么去克服，以后的路长着呢，千万走好啊！”

　　女人说完，就领着女孩走了。

　　在以后的每个日子里，我都在提心吊胆中受着煎熬。一天、两天、三天，没有谁来找我。倒是这50元钱买的药，坚持到了小舅的到来，我和母亲终于回到了家中。

　　我南下打工。

　　我心里忘不了那女人，我要报答她。

　　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5年时间，我当了老板的助手，也拿到了大专文凭。

　　我回到故乡，终于打听到了年轻女人所在的学校。

　　这女人又站在我面前。

　　我说：“田老师，我永远感谢您。”

　　女人有些惊异，摇摇头说：“我怎么想不起你是谁了呢？瞧我这记性。”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是那只有一条伤疤的手，我泪如雨下。看着她说：“5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穿的是白背心呀！”

　　女人笑了，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