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彩虹的少年

tongzhuan365

　　1

　　起初我以为，桑珠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孩子。他能轻松驾驭那辆坏过无数次的自行车，并能反复拆卸安装；他能变戏法哄8岁的妹妹瞬间停止哭闹；他还能让家里那只性格粗暴的小藏獒对他俯首称臣。总之，他很善于用一些办法解决生活中碰到的小麻烦，尽管他才12岁。

　　时间久了，我发现桑珠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家伙。

　　桑珠是我在一个叫卡加曼的小藏寨采访时认识的。他皮肤白，眼睛大，有一头鬈发，但他的眼睛里总是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后来我才知道，桑珠很小的时候，阿爸就去世了。

　　桑珠所在的学校用藏汉英三语教学，所以他的汉语说得跟藏语一样顺溜，藏汉双语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可是英语好难啊，总是学不好。那些单词老是不愿在我舌头上好好待着……”每次说到学习，桑珠就会想起令人头疼的英语。因为那些恼人的英语单词，老师的教鞭可没少抽桑珠的手心。“可是，我越急越是念不对，老师说我的舌头不合适，阿姐你帮我瞧瞧……”桑珠说着就把舌头伸出来老长。

　　2

　　桑珠经常会给我提一些让人始料不及的问题，比如：天上的云朵为什么是白色的？太阳隔多久会眨一次眼睛？蚂蚁们有没有属于自己的节日？这些令人翻白眼的问题常常导致我大脑短路。可如果答不上来的话，在一个孩子面前就太跌份了。因此，我每次绞尽脑汁也要胡诌一个答案给他。我说：“蚂蚁们每天都要东奔西跑忙着搬家，哪儿有时间过节呀……”桑珠打断我：“看，这完全是大人思维嘛！蚂蚁肯定有自己的节日，小蚂蚁有儿童节，大蚂蚁会有星星节、花儿节，说不定还有其他节日呢。”“星星节？还月亮节呢！那蚂蚁有眼睛吗？”我撇撇嘴，表示对他提出的“大人思维”论不服气。桑珠眨着浓密的睫毛感叹道：“为什么大人和小孩不能有一样的看法呢？阿妈总是阻止我骑马，奶奶不让我拆装自行车，为什么小孩喜欢做的事情大人都要反对呢？”

　　桑珠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说他是顽童吧，可他不光学习成绩好，还听话懂事；说他成熟吧，他的言行举止里又有着孩子的乐观与天真。

　　桑珠的母亲一年大半时间都在牧场伺候牛羊，平时家里只有他和奶奶、妹妹三个人。哦，还有一只叫豆子的小藏獒。年迈的奶奶患有类风湿关节炎，腿脚不大利索，做饭、洗衣、喂猪之类的家务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桑珠的肩头。也就是说，当村里同龄的小伙伴们在撒娇或者玩耍时，桑珠要在家里像大人一样地忙碌，照顾奶奶和妹妹。桑珠不仅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平时他自己和妹妹的穿着也很整洁。逢寒暑假时，桑珠还要隔三岔五地往城里送酸奶。小少年骑着差不多跟他一样高的破自行车，把酸奶送到市区代销点后又匆忙返回，从不贪玩误事。

　　这么多事情，一个大人都会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何况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桑珠，你觉得快乐吗？”我总觉得人活得快乐才是最要紧的事。

　　“快乐啊！我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根本来不及不快乐……”果然，孩子的世界是明亮的。

　　3

　　可是，这个小少年忧郁起来也很让人心疼，他说：“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去城里读初中了，我走了奶奶怎么办呀，阿姐？她行动不方便，还常常犯病，阿妈在牧场又脱不开身……”

　　“唉，我和妹妹要是能快一点長大就好了……”

　　一次出差路过藏寨，我特意买了点新鲜的水果和蔬菜送去桑珠家。可是，桑珠送我出门时，悄悄把20元钱塞进我手里，他说：“阿姐，我知道这点钱不够，我只是表示一下谢意……”我正要发怒，桑珠急着解释说：“书上说，过分依赖别人会形成一种惰性，会让人变懒。再说，你已经很照顾我们了。”看着桑珠清澈的眼神，我只好收下他递过来的20元钱。我应该去尊重并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

　　某年秋天，一些琐事纷至沓来，我被困扰得失去招架和应对的能力，情绪也一度陷入持续低迷的状态。我只好申请了休假，躲在乡下老家看花看草，意欲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恰在这时，桑珠拨了电话过来，问我怎么没了音讯。我对着电话发呆，不知道要怎么给他解释。片刻沉默后，桑珠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阿姐，来我家住几天吧，我和妹妹拉毛的暑假作业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完成。我们等你，一定要来哦——”桑珠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山谷里的鸟鸣。

　　明明是他在帮我，却还要小心地维护我的敏感和脆弱。我不得不对这个小男孩刮目相看。

　　4

　　我在桑珠家待了三天，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晚饭后桑珠会带上豆子陪我去村道上散步，给我讲一点学校里的趣事。桑珠每次都会说到他长大后的梦想：流浪歌手、汽修店老板、医生、作家。我很奇怪他的梦想为什么每次都不一样，桑珠说：“我觉得梦想多一点才更有意义啊，说不定我可以在做医生的同时又做一个好歌手和大作家呢！草地上正是因为开了很多种不同的花儿，才显得更好看，不是吗？”天哪！我简直要对这个小屁孩肃然起敬了。桑珠歪着头，眉宇之间一片憧憬。记得我刚刚踏上新闻记者岗位时，曾写下“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句子勉励自己。后来发现，“妙手著文章”还勉强可以，而“铁肩担道义”根本就是一个黑色幽默。无论立多大的志向，我仍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常不过的一副皮囊而已，为生活谄媚，也为五斗米折腰。如今，除了重复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梦想早就荡然无存了。一向心高气傲的我，突然在一个孩子面前感觉到了心虚气短。

　　“看！彩虹！”正当我焦虑自责不知所措之时，桑珠却在一旁尖叫起来。我抬头，发现刚刚停止的那场雨将一座绚丽的彩虹桥醒目地搭在了我们面前。

　　桑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彩虹看，神情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多好看的彩虹啊，为什么会是七种颜色而不是八种十种颜色呢？阿妈在牧场也一定能看见吧……”

　　“是时候清理一下被俗世蒙蔽已久的心了！不然，我连跟桑珠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我想。